曾国藩在主持梅钟澍的葬礼时,向其生前好友及同僚呼吁道:梅兄生前意欲在明岁之前,为自己刻印一套诗集,无奈,他抱憾而去。本人手上有他多篇诗文稿件,故此提议,凡手上有霖生文字,文章,信函及诗稿的朋友,请转送与我,我将为我们共同的朋友---梅霖生,刻印一册遗留文集传与他的后人,以慰霖生在天之灵。请大家相互转告,在下不胜感激。 任谁也不会料到,梅钟澍与胡林翼的父亲---胡达源,同一天,同一时辰辞世。曾国藩处理完梅的丧事,又马不停蹄地奔往胡林翼府上。个把月来,国藩与些好友等,几乎往来于梅、胡两家,自己的家却很少进门…… 国荃正在西厢房伏案习楷书,秉钰端着盘桃子进来,国荃抬头见嫂子送桃来,忙指着桌上的一碟桃子道:“嫂子,您瞧,王婶刚送来的。” 秉钰将桃放在桌上并未回话,而是低头欣赏着国荃写的字:“嗯,写得真好。”国荃自叹道:“嗨,差远了。” 秉钰说:“今天买的桃很甜,九弟喜欢桃子,就多吃些。” “哈,这么多,我哪能吃得完。” 秉钰道:“等下,我拿条湿巾盖着可以保鲜,吃不完明天吃。” 国荃宛然一笑:“嫂子尚待闺中时,就听爹说过,嫂子琴棋书画样样俱通,九弟真还不曾见过嫂子写的楷书。来,写给九弟看看。” 秉钰‘嗨’的一声:“嫂子很久没摸过毛笔了,写不出什么样儿来。哈,还是算了。” 国荃说:“写上几笔,找找年少时的感觉,也让九弟开开眼嘛。” 秉钰不好意思道:“哈,一定要让嫂子献丑,那好,我就画上几笔。”秉钰思索着,“嗯可我写什么好呢。” 国荃随口道:“随便写什么都行,又不是写作业。” 秉钰手持毛笔,顿了顿写道:“九弟,嫂子不经意间发现你个小秘密。”国荃脸色陡变,盯着秉钰纳闷发愣,秉钰自若地看着国荃微笑。 国荃心里发毛,拿起毛笔写道:“可否请嫂子点拨一二。”秉钰接过毛笔写道:“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 “呵呵,荷香!”国荃笑着说,“嫂子是否看到她的来信了。” 秉钰说:“嫂子给你清理床单时,不小心,在你枕头下面发现了这个小秘密,就按捺不住好奇多看了两眼,九弟不会怪罪嫂子吧。” 国荃大度地一笑:“不会,我大哥早就知道此事。只是,他仅知道过去不知道现在。” 秉钰说:“好吧,我就当它是只枕头好了,压着这个秘密不告诉大哥。” 二人沉思片刻,同声道:“可” 秉钰说:“哈,你说。” 国荃说:“可,荷香就要来京了,我想是瞒不住的。” “我想知道九弟的打算和安排,如果嫂子能帮得上你。” 国荃没有言语,倒是拿起个桃子,边看边思忖边发笑:“嫂子果然名门之女,字写得结构方整,清秀得体;做起事来含蓄严谨。”国荃一语双关地,“哈,视之桃之夭夭,旨在荷香幽幽!乃醉翁之意不在酒,好一个有智有谋的嫂嫂。” 秉钰嘴角一扬,似笑非笑道:“九弟夸我呢,还是报我一箭之仇?” 国荃莞尔一笑:“九弟突然发觉,以往贤惠的嫂子,越发地智慧玲珑了。嫂子的天分,绝对在我和大哥之上。但愿泽儿能遗传嫂子的禀赋,千万别像我大哥那么呆板。” 秉钰呵呵一笑:“嫂子可没九弟说得那么玲珑。我给你送桃子,是知道九弟喜欢吃,与荷香的秘密纯属巧合。好了,不要拿嫂子做文章了,还是说说你对荷香这次来京的打算。” 国荃沉思片刻:“这次二喜叔他们,主要是为茶叶而来,信上都写着,嫂子一定也看到了。我准备让他们住在大哥住过的万顺客栈,那里比较廉价,设施也周全。” 秉钰说:“那就等那姑娘到了,嫂子再帮你想办法。” 国荃好奇地问:“嫂子为何乐意帮九弟这些?” 秉钰笑道:“信都写成那样了,谁还阻得了。” “可家里,已经为我定下了熊家小姐,嫂子是知道的。” 秉钰说:“世事难料,至于谁最终是我九弟妹,我也说不好,只是,嫂子看你与荷香都将自己比作牛郎与织女,不忍伤到九弟的心,影响到你的学业和前程。说句打嘴的话,即使哪天你大哥喜欢上谁,我也会成全他,让他纳妾。” “嫂子怎能这样想,再说,大哥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秉钰坚持道:“大哥是不是这样的人,我都会这样想。” “那为什么?” “因为,没有因为,谁让我真心喜欢他。我见不得你大哥半点不开心。说喜欢倒不如说我是疼他。” “世上哪有不嫉妒妾的夫人?再知书达理的女人,也还是会嫉妒的。” 秉钰说:“有嫉妒心的女人,永远不会是知书达理的女人。哈,九弟可听说,润芝的桃花轶事?” 国荃笑道:“略有耳闻,他岳父是两江总督陶澍。哈,好像是说,新婚之夜,润芝兄把新娘丢在洞房,一个人跑去吃花酒了。” 秉钰说:“哈,如此荒唐之事,岳父非但没有责备,反倒宽慰女儿,要她看好润芝的才华和前程,要包容19岁男孩都会犯的错。果不其然,润芝23岁中举,24岁便考上二甲句。只有那时,我们忘却了贫穷,忘却了冰天雪地的寒冬。历历在目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我挥之不去,挥之不去!真是痛煞我也!死的怎么不是我……” 秉钰脸一沉:“你在胡说什么!” 秉钰见国藩不能自已,忙出门呼唤国荃:“九弟!” 国荃抱着纪泽匆匆进来,秉钰对国荃努努嘴,国荃会意地走近国藩:“大哥,您瞧,这么多天,你不是整宿不回,就是早出晚归,泽儿都不曾见你个人影。快抱抱儿子吧。” 纪泽见大人表情肃穆,惊恐地伸出小手,拍拍国藩的肩膀:“爹。” 国藩抬头抹着泪痕,看着可爱的儿子一把接过:“好儿子,爹这些天没顾上你。告诉爹,在家乖了吗?” 纪泽看着国藩带有泪痕的脸:“爹不开心吗?” 国藩努力挤出一个苦笑,摇了摇头。这时,春梅进屋轻声道:“夫人,饭准备好了。” 秉钰朝着国藩努嘴示意,春梅随从国藩手上接过纪泽:“走吧泽儿,跟姨娘吃饭饭去。” 春梅抱着纪泽出了屋,秉钰对国荃使眼色,国荃忙挽着国藩:“大哥,先吃饭吧。吃了饭,我还有事和您说呢。”国藩深叹口气,随国荃秉钰出了屋。 兰芝闻听有人叩门,匆匆从屋走来,门打开一看,见是国藩,她忙说:“哟,涤生大哥,您来得正好,快去劝劝岱云吧。人回到家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个人闷在屋里暗自落泪,劝也不听” 国藩说:“我过去看看。” 兰芝带着国藩走进陈源兖卧室外间,国藩停住,兰芝进了里间对陈源兖道:“涤生大哥来了。” 陈源兖起身坐在床沿,对妻子道:“泡点茶过来。” 兰芝忙走出了屋,陈源兖耷拉着脑袋走向外间,见面便说:“唉,一切都结束了。这些天,大家没睡过一个好觉,你老兄怎么不在家好好歇歇。” 国藩没等陈源兖让座,自己便一屁股坐下:“不想影响家人情绪。我无处可去。” 兰芝端着茶水进来,为二人斟茶:“涤生大哥,您喝茶。” 国藩欠了欠身:“谢谢弟妹。”兰芝看着国藩和岱云对着伤感,立在一旁深深叹了口气。陈源兖看了眼妻子,不客气道,“到娘的屋陪孩子去,我们兄弟说话,你请回避。” 兰芝忙向国藩投来求助的眼光,国藩会意地点下头:“涤生大哥,那,你们坐着说话。”兰芝委屈地含泪出了屋,国藩对陈源兖道,“你怎么和弟妹说话的?人家不在心疼你吗?” 陈源兖垂下了脑袋,叹气不止:国藩将手上带的诗稿放在茶几上:“这是霖生留在我那里的手稿,看着难受,想来和你商量商量。” 陈源兖拿起霖生手稿,还没看一眼便湿了眼眶:“见字如面,见字如面哪!谁会料到是这样的结局!” 二人沉默片刻,国藩强打精神说道:“岱云,我们都平静点,霖生这里还有未了事。” 陈源兖哀叹道:“想要和我商量什么。” 曾国藩说:“这些诗稿,霖生原想和我切磋下修辞再行刻印。如今,他撒手归西,我反复琢磨,还是不忍动他一个字。我想按他原文直接刻印。尽管有悖霖生找我的初衷,但这毕竟是没经人染指过的真作。所以,想来听听你的意思。” 陈源兖说:“我能说什么呢。上月,他还和我说,之所以热衷为自己刻印 诗集,是眼睛越来越不如从前。担心有天无法楷书,想对以往诗作作以记录。所以,才找你帮着修饰得更完美些。如今人不在了,自然是纪念为重。哪怕他诗文中的错字,对后人也是极其珍贵的。” 曾国藩说:“知我者,岱云也!我正是想将一个真真实实的梅霖生遗作,留与梅氏子孙,让他们睹文如睹其人。但愿梅兄在天之灵,理解涤生的无奈之选。” 陈源兖说:“斯人已逝,再没有商榷的余地。如果我是梅兄,也会感激你的一片苦心。待你资料收集完毕,我要出资一半,算你我二人为梅兄做的最后一件事。” 曾国藩打断道:“霖生在时,我亲口答应过要为他筹资。他人虽走了,留下的遗愿我责无旁贷,你无须多虑。” 陈源兖说:“难道就你二人是兄弟?” 曾国藩说:“不要拿话激我,你晓得我的意思。” 陈源兖说:“其实,大家彼此彼此。你家里不也刚刚雇了三个佣人?既是同心兄弟,说什么就你责无旁贷?” 曾国藩说:“岱云,我们没必要为此争执,我来的目的” 国藩话没说完,岱云便打断:“好了!我不和你争。以往,你我因为诗的一个字眼,辩论得喋喋不休,还好,有霖生兄从中化解。现在我们打起来,连个拉架的都没了。就给兄弟一个为梅兄做最后一件事的机会吧!我再难,比死还难吗?他人都没了” 曾国藩后悔道:“我,我还不如不来找你。”陈源兖随口道,“那你找皇上?你老兄比岱云年长,什么事我都”不等陈源兖说完,国藩即刻截住,“好好好,打住打住,此事今日退堂,我们换个话题。” 二人同时沉默了,为完成霖生的遗愿,岱云心疼国藩的经济处境,他想,即便是贷款也要为其分担刻印费用。国藩更知岱云家境窘迫,一个挚友离世,他已经伤心不已,再不忍让岱云为此负重。二人真挚的情谊写在心里。 曾国藩打量着岱云:“看你这状况,想必还没吃饭吧。” 陈源兖开口道:“哪里还会有食欲。” 曾国藩‘嗨’的一声,他告诉岱云:“我们同乡会,已将管理长沙会馆之事,交与我接任。我已经答应了。” 岱云说:“听小珊说了。” 曾国藩踌躇了一下:“我想,邀你同去我们曾经住过的会馆坐坐,不知你可有心情否?” 陈源兖爽快地起身:“涤兄的倡议我从来不会缺席。稍等,我换下衣服。” “长沙会馆,是由湖南籍官员集资兴办,旨在为家乡士子进京赶考提供食宿,而非营利性寓所;管理者由众京官公推产生。道光二十一年,该寓所总管因故辞职,补任者一直悬而未决;恰在梅钟澍的吊唁现场,大家发现,稳重干练、尽职尽责的曾国藩为其打理后事的整个过程。于是,一致公推由国藩接任该馆总管。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曾国藩为梅钟澍与胡达源书写的挽联,一时间,在京师士大夫间不胫而走,无不为其妙笔文才称赞叫绝。届时,曾国藩务实敬业的才干,亦博得朝廷首肯与青睐。不日,国藩便充国史馆协修官。” 国藩和岱云站在国藩居住过的房间,他回想着与梅钟澍和岱云在这里活动的一切。第一次去穆府,梅、陈二人将自己的新棉靴、腊鱼,送与国藩作手礼。庶吉士散馆前,三人在梅钟澍的房间,共同祈盼着同留京师。国藩想到此,与陈源兖泪眼相对,国藩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我请你在我们曾经的饭堂吃顿饭。” 二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房门,迎面走来亲热激动的门房大爷。国藩和岱云忙上前施礼,大爷惊恐地连连回礼道:“没想到,你又回来了!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国藩激动地感慨道:“大爷,我们皆是被您老服侍着、从这里走出来的。今日,我回来和您一道服侍后面的士子。我没有经验,您是这里的老人,以后还要大爷多多提示。” 大爷说:“涤生,有您在这里为大爷做主心骨,是大爷的福分哪!” 曾国藩对二人道:“走,我们到饭堂看看,我要熟悉下那里饭菜的情况。” 国藩三人向会馆餐厅走去,三人进了餐厅,大爷忙招呼正在准备饭菜的厨师和工人们,众人忙出来围着国藩三人热情施礼。国藩回礼后,即招呼大家先忙工作。 国藩和岱云,不约而同地朝昔日和梅钟澍一起吃饭的座位望去,三人在此就餐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二人即刻转过头去,难以言状的失落如箭穿心。二人不由得拉起对方的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尽管二喜认为,国荃的商业情报好到有点离谱,但直觉告诉他,国荃口中绝非空穴来风。所以,二喜决定来京孤注一掷,他将万一成功的基数留给了自己。真可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王府井大街靠边的一幢两层小楼,悬挂着《恒昌茶楼》的匾牌,煞是醒目气派。道的不远处,三辆马拉轿车缓缓来到茶楼门前,车上分别下来京武、二喜、国荃、荷香和大壮。 二喜抬头看着茶楼门楣的匾额,随口来了句:“喝!好大的气派,不愧是京都。”京武恭敬地请一行进门:“各位请!”二喜昂着头豪爽地对京武道,“请!”五人一行进了茶楼的一楼。 茶楼整个布局贵气高雅,顶部中梁,悬挂着盏盏宫灯,四壁皆是紫檀色花雕及镂空格子装饰。满满的席间围坐着衣着考究的富家老爷和公子哥。 硕大的柜台内,五六个执事笑迎着每位到来的顾主。紧挨大门的一侧,一个专门悬挂鸟笼的杆子已挂着各个不同的鸟笼。十几个拎着大茶壶的伙计,楼上楼下跑个不停。一桌桌喝茶的主顾,形形色色。相互斗宝的,比把玩的,挨着脑袋低声细语的,等人的,茶桌上放着鸟笼斗鸟玩的,整个一个贵族逍遥场所。把二喜一行看个眼花缭乱,二喜等人穿行在人们座席间,荷香对国荃低声道:“京城的老爷都这样喝茶?” 国荃淡笑一下:“哈,人家主要是消遣,茶不茶的已是次要。” 京武将一行带到二楼楼梯处,引领一行上了二楼。实木栏杆围着天井,楼上楼下遥相呼应,过廊旁是个个雅间,一行从过廊走过,透着门窗可以看到,一屋屋身份高贵的人在私聊,在秘事。京武走到一个房间门前停下:“哈,几位,里面请。” 一行随京武进了房,只见,考究的茶桌已摆放好茶点和水果,精致的茶具和室内的配置相呼应。喝茶的桌,休息的榻,写字的木案,应有尽有。 京武招呼着大家:“来,我们先喝点茶,诸位稍作歇息,我这就去请我的东家来和大家见面。接你们时,他正与一位王爷说话,想必这会儿应该走了。” 二喜忙说:“哎,不忙不忙,东家既然有贵客,最好不要打搅他们。今天腾不出空、明天我再来,就当我先来认个门。生意的事,何时都能谈。” 京武道:“哈,今日与曾老板会面,是早两天就预定好的。东家一直在等候大家,谁知被那王爷突然插了一杠,东家不会与他谈得太久。你们稍作歇息,我过去看看即刻就来。沅甫,麻烦你代我招待一下,失陪,失陪。” 国荃说:“您去吧,大家都是自己人。” 京武赔着笑转身走去:二喜浏览着房的四周,感慨地对国荃道:“我去过广州、湖北,许多的茶肆,没见过这么个阵势。这茶楼,老板可真是下了血本的。怪不得你来信说,那些老爷按时按点地来茶楼点卯。是我,我也想天天泡在这里。呵呵,关键,得来得起才行!这儿的一壶茶,他不卖个几两银子,还真对不起这楼的摆饰。” 国荃说:“之前,京武哥带我来了一次,完全出乎我对茶楼的想象。真就同井底之蛙没有见过大天。呵呵” 二喜笑道:“看来,要在京城开茶楼的想法,只能给自己过过嘴瘾喽!这得多少银子往里头砸?还是让大财主们开吧,咱保障供茶就好。” 国荃说:“刚才进门,不知你们留意了没有,柜台侧面,摆着那么大个木柜,上面琳琅满目的茶杯茶具,你们可知那是做什么用的?” 荷香猜想着:“卖的吧?” 国荃说:“呵,说对了一半。那是阔佬们专用的茶杯,别人是不能用的。当然,也是在这里买的。他们喝完茶就陈列在那里,京话叫显摆!就是给人看的,证明自己有钱!据说,一套茶壶茶杯300两银子。” 大壮摇头道:“好家伙!一套破壶破碗就300两?一家人十年的口粮啊?” 国荃道:“生意人嘛,想赚钱就得动心思。你不是爱显摆嘛?你不是讲究装面子?我连茶带壶的都卖给你!我挖空心思地供着你的尊贵。同时,也讨了爱收藏和把玩茶壶人的欢心。像我们这样的包房,您点火锅老板也会派人买来给你吃。京武哥说他东家有句格言:开店不能怕麻烦,没了麻烦那才叫真麻烦。” 二喜深沉地点了点头:“嗯,明白人。” 荷香笑着说:“开始,我和干爹都以为,你信上说的茶价是写错了呢。干爹还以为是在做梦。现在,我是理解了。” 国荃笑道:“京武透露说,此茶楼有内务府某大人的份子,知道就好,千万别问。” 大家会意地点了点头,国荃要为大家倒茶,二喜忙说:“慢,我带有咱自己的茶叶,等下喝我们的。” 恰时,京武领东家和一名掌柜的进了屋。 众人忙起身,东家谦卑地道:“诸位恕罪,诸位恕罪,临时来了位不速之客,在下冷落了远道而来的朋友,实在是抱歉!” 二喜拱手道:“老东家财源八方,三十六路宾朋随时有访,何来抱歉恕罪之说?老东家此言真是折煞在下了。” 东家和蔼道:“言重言重,我就是个卖水的。啊,鄙人姓张,随便叫我老张,或老张头就好。” 二喜说:“哦,张老东家!在下姓曾,小名二喜。如果您不介意,直呼我二喜便是。” 东家呵呵一笑:“曾先生果然豪爽之人,那我就叫你二喜了?这样反倒少了些生分,你说是也不是?呵呵” 二喜乐呵道:“老东家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东家恭让着大家:“大家就座,大家就座。”东家看着空着的茶杯问京武:“嗯?怎么没有上茶?”京武正要说话,被二喜抢先道,“老东家,您误会。这壶里已经泡得有茶,我是想等东家到了,一起品品我带的新茶。” “哦?曾先生原是此意!嗯,快人不坐慢车,开门见山。我喜欢!” 不等东家吩咐,京武忙出屋,站在栏杆对楼下的伙计拍下手,示意送水上来,伙计会意地点了点头。 近中午时分,国藩坐在书案前埋头梳理梅钟澍遗作。 秉钰站在门房前与张升交代道:“您安排王婶买两只鸡回来,晚饭,我们加两个肉菜,改善下伙食。” 张升咧嘴一笑:“好咧,我这就去办。”张升和秉钰分头走去,秉钰进到书房,站门口朝国藩望了眼,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她慢慢走到国藩面前,国藩头也不抬地继续翻看诗稿。 秉钰叫了声:“国藩。”丈夫本能地嗯了声,继续翻看自己的东西。秉钰耐着性子加重语气道,“师哥!” 国藩头也没抬:“哦,叫我?” 秉钰道:“你也太专注了吧?喊你两声才知道我的存在。喂,你能不能别再看这些诗文,晚个几天再看好吗?” 国藩依然埋着头做自己的事:“为什么。” 秉钰说:“还问我为什么?大家都发现你现在是种病态!回到家就坐在这里翻看这些东西,看一会儿,自己又去难过,难过一会又坐下来看。搞得全家人,心里都跟得了病似的。” 国藩依旧翻看着诗稿回话:“我有嘛?” 秉钰看着丈夫摇头道:“有没有别人看得明白。要不,你把小珊给我请来。” “请他来做什么。” “给你开个方子,调理调理脑子。” 国藩对秉钰的话心不在焉,看着诗文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胡言乱语。我脑子好好的,调什么理。哎,你看,霖生十年前作的诗,朋友转送给我的。这太珍贵了!” 秉钰立在国藩身边,双手抱着膀子暗自神伤:“还能说点别的吗?” “我不正和你说诗嘛。” 秉钰说:“咱能不能改个话题。” 曾国藩说:“说完诗再改。” 秉钰说:“那好,你说吧,我听着。” 国藩拿着诗文津津乐道的:“瞧,这是十年前湖北学政贺熙龄,聘请霖生帮其校对试卷,霖生与胡烺侬、罗白亭、还有贺公的侄子笠云,去往长沙的船上,四人联床赋诗即兴而作:用东坡‘腊日游孤山访惠勤’韵,我念给你听哈。” 秉钰似对精神障碍病人又气又无奈,完全是应付地:“好!我洗耳恭听。”沉浸在诗作里的国藩,却浑然不觉秉钰的语气,他绘声绘色地朗读起来,并耐心逐句地加以注解: “东望江南南望湖,月光出入云有无。(这是霖生吟的) 巨浪劈空作山立,大风吹水如人呼。(这是笠云) 辞家旬日别妻孥,(这是烺侬)羊求李郭情自娱。(这是白亭) 龙口一泊竟三日,估舟无数相萦纡。(这是霖生) 垂杨江岸多田庐,(笠云)陆处水处都不孤。(烺侬) 月色窥人入画舫,波声啮柁翻枯蒲,船头鼾睡操舟夫。(霖生) 卧起晨炊已日晡,(笠云)安得化工掷大笔,改作万里乘风图。(烺侬)布帆高挂五丈余,(白亭)我身栩栩神蘧蘧。(霖生) 追逼风势如追逋,(笠云)此景可歌亦可摹。(烺侬)” 国藩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啊,有景有物有故事!不懂诗的人一听也会明白,他们路遇不测,被困在舟船三日,不堪的心境下还如此潇洒别样。何为诗人?嗯?这就叫诗人情怀!别急,我再念一遍给你听哈。刚才说到每人的名字,听起来诗味不够浓郁。现在,只念诗给你听。” 国藩沉醉于诗境当中,秉钰已忍无可忍,没等国藩再念,秉钰便呜地哭了起来。国藩惊诧道:“嗯,为何哭泣?” 秉钰转身进了里屋,国藩追了过去,捧着秉钰的脸:“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肚子里孩子又在调皮?” 秉钰赌气道:“你还知我肚子里有你孩子?” 曾国藩可怜着脸:“怎么了嘛,你告诉我嘛。” 秉钰怒视着国藩:“你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吗?” 曾国藩说:“刚才,不是你请我给你念诗嘛。” “我请你给我念?你怎么就没听到,我告诉你等几天再看这些诗。” 曾国藩说:“读别人的诗,自己不也是在学习嘛?以前,我每天都在读书,你也不曾管着,为何阻止我?” 秉钰哭诉道:“因为,我不想让孩子有个疯了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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