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国藩正在家中书房习字,听闻秉钰在门口喊道:“国藩,快,海秋大哥来了。”秉钰话音刚落,二人已进了屋。国藩忙起身迎接,“哈,您老兄!今日怎么有得空闲?快快请坐,快快请坐。” 汤鹏乐呵着坐下,并将随身带的手稿递给国藩:“今早,点完卯我便去了穆府。听师座说,皇上召见了你;这么大的喜讯,我又怎能不来贺喜呢?正好,也将新作的几首小诗带来,请贤弟予以斧正。” 国藩接过诗稿客气道:“海秋兄这般谦逊,真教涤生无地自容了。” 秉钰为汤鹏送上茶:“海秋兄,你和国藩先聊着,我去安排几个小菜,等下让国藩陪您喝上几杯。” 汤鹏便也没客气:“好主意!涤生被圣上召见,愚兄正要向他讨要几杯喜酒喝呢。” 秉钰笑着出了房,国藩翻阅着汤的诗文。汤鹏介绍说:“这些都是近几日写的,你给看看,帮我再润润色。” 国藩从诗稿中拿出一页,念道:“三年海上太披猖,鼍作鲸吞故故狂。上将功名徒画虎,中原天地屡亡羊。独推国士为韩信,能系人情是李纲。四战居然摧虏胆,鸡笼鹿目有辉光!” 国藩念完若有所思地嗯了声,没等国藩开口夸,汤鹏便急不可待地问:“贤弟可有高见?说与愚兄听听。” 国藩又抽出一页:“莫急,待我一并看完。” 国藩认真地看着诗,汤顺伸手要拿国藩写的字幅,国藩迅速用肘压住:“喂,我正在您诗的情趣中,您喝茶。” 汤鹏盯着桌上的字幅,不自主地说道:“哈,用的什么功啊?写那么一大摞子。”国藩索性将字幅压在书本底下,“待我先看您的诗,来来,您先喝茶。” 汤鹏不外气地:“嘿!你看我的诗,我看你写的字,我们各不相扰,你躲藏什么嘛。难不成,你写有什么秘密怕我知道?” 曾国藩婉言谢绝道:“嗨!我哪里会有什么秘密。我不在看您的诗嘛!您一旁呼啦呼啦地翻阅纸张,会打扰到我的情绪。您喝茶哈,您喝茶。” 汤鹏笑着再次从书下取出字幅:“你越不让看我还偏好奇,看看又何妨?真是!” 汤鹏将一叠字幅拿在手里,国藩忙与汤鹏争夺:“哎哟,这是别人拜托我写的挽联,你看它做什么?”国藩又从汤鹏手上夺了回来。“诶!我的诗都能给你看,给人写的挽联怎么了?我也来学习学习嘛!”汤鹏说着又将字幅夺了回来,并一张张翻阅着,“哇,这么多人求你,挽联大师果然名不虚传哪!汤鹏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汤鹏的笑脸还没收住,突然‘嗯’的一声,念出了声:“海秋夫子千古:着书成二十万言,才未尽也。得谤遍九州四海,名亦随之。”汤鹏恼怒地吼道,“涤生?你,我何时请你为我写挽联?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海秋兄,你听我解释。”国藩说。 “什么解释?解释什么?我都被你千古了!还与我解释?” 国藩抱歉道:“海秋兄,您先请息怒,您听我说,是这么回事!我” 汤鹏不等国藩说完,便与其翻脸:“你什么你!好你个道貌岸然的翩翩君子!我们这么好的兄弟,人前人后我抬举你,大事小事我从不背你,你家境危机我借钱给你;我每写一篇新作,皆是第一个跑来与你分享。你,你竟然背地里写挽联咒我不死?!” 曾国藩甩着两只手道:“海秋兄,你误会我了!您送书与我,我是读后感慨,赞叹海秋兄的才识,绝没任何要咒您的意思!” 汤鹏恼怒道:“涤生,只怕你这辈子都与我解释不清!海秋夫子千古,这白纸黑字,你用心何其毒也!我刚刚四十三岁,你嫌我活得太长是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让我死?” “海秋兄,涤生敬佩您的诗文,我确实是读后有感而发。你我这么好的兄弟,我怎可能会咒你!海秋兄,这就当我写来赞美您的作品千古流芳,万世不朽好吗?我真心用意,就是赞誉您的才华,毫无半点恶意。” “什么也不是!你是写挽联写上了瘾,拿大活人也去凭吊练手。本人承受不起你的赞誉!”汤鹏恼羞成怒,收拾起自己手稿要走,国藩追着说好话,“海秋兄,我为此向您赔罪,求您息怒好不好?” 汤鹏哼的一声:“我真是瞎眼,怎么会交上你这样的朋友。曾涤生,我向你声明,从今往后,我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汤鹏说着要走,国藩拉着求原谅:“海秋兄!我求您,我们把话说开了好吗?您弟妹下面准备酒菜去了,等下,涤生给您敬酒向您赔罪。” 汤鹏膀子一甩:“我吃不起你的酒,我都故人了!” 汤鹏挣着要走,国藩往回拉:“海秋兄,我再说一遍,我真的是看了您的书有感而发。即使百年之后,人们也会如此评价您的。我的的确确是在夸赞您的着书,写着别人的挽联便触景生情。我的本意,百年之后,您的身后誉定会如此!” 汤鹏的脸气得煞白:“我也再说一遍,我刚刚四十三岁,还没想死呢!” 汤鹏挣脱出国藩,恰巧碰到秉钰进屋,秉钰见汤鹏恼怒出门:“哎,海秋兄,这是为何?我酒菜都准备好了。” 汤鹏说:“曾夫人,你家的酒我吃不得也!你家曾判官,大笔一挥,将我从户部分派到阎王司任职去了。这会儿,我得去阎王爷那吃去!” 汤鹏气冲冲地向大门走去,秉钰迷茫地看着傻呆呆的国藩:“海秋兄怎么生这么大气?你怎么人家了?” 国藩回身坐到榻上,低头不语。秉钰催促道:“说话呀?人家高高兴兴找你来说话,怎么就这么气着走了?” 国藩委屈地两眼泪道:“我手贱。” 这时,天空呼隆隆响起几声闷雷。国藩满腹懊恼,‘噌’地起身出了门,径直向大门外走去。秉钰追到院里呼唤着:“喂!天要下雨了,你要去哪里!” 不会的工夫天上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后海的水面,泛起层层水雾。国藩独立在岸边的一棵树下,面带沮丧与委屈。他默默地看着水面的雨滴,说不清是懊恼还是悔恨。 这时,一位老妇拄着拐杖,另手拉着个几岁的幼童,走到国藩身后。老妇哀求着:“老爷,可怜可怜吧,打发个小钱,赏我孙子口饭吃吧。” 国藩脸挂雨滴,忙从身上拿出几个铜钱,放在老妇的手上。幼童忙给国藩下跪磕头,老妇千恩万谢:“谢老爷开恩,谢老爷开恩!” 国藩忙将幼童从雨地上扶起:“小弟弟,你几岁了?” 那孩子说:“五岁。” 国藩看着和自己儿子一样大的男孩,不禁一阵心酸,他忙又从身上掏出几个铜钱塞在孩子手上,他不忍再看,忙背着脸沿着岸堤朝前面走去。 忽然一辆轿车停在国藩不远的地方,车上下来春梅和秉钰。二人走到国藩身后,秉钰为国藩撑起雨伞,国藩回头见是秉钰,难过地将脸一背:“下这么大雨,你跟来做什么?”秉钰看着淋成落汤鸡的丈夫:“国藩,世上没有锯不倒的树,没有什么话解释不开,眼看下这么大的雨,你跑到后海让我担心你。”秉钰顿了顿拉起国藩的手,“走,咱回家去。” 国藩刚刚点完卯,宣旨官便带着随从从外面进了小院,宣旨官拖着长腔喊道:“圣旨到!”一时间,各个公事房的官员纷纷跑出屋来,跪在地上。国藩和赵楫还没缓过神来,外面又传来:“赵楫、曾国藩接旨。”赵楫和国藩匆忙跑出屋,伏地齐声道:“臣在。” 宣旨官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翰林院侍讲学士赵楫,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政绩突出,公务卓异。道光二十三年,各省乡试大考在即,钦派赵楫、曾国藩,赴四川主持乡试。望二位秉公职守,不负朝廷众望,为国家选拔良才。曾国藩任此次乡试主考官,赵楫任副主考官。钦此!” 乍一听,大家还以为宣旨官念错。在场官员,无不对从五品的国藩任主考官,正四品的赵楫任副职感到惊讶。还是宣旨官提醒,主考官曾国藩接旨啊?国藩才抬起头来。国藩边领旨谢恩,边下意识瞟了赵楫一眼,恰撞到赵楫不友好地对视。此刻,国藩如同惹了祸的孩子,木讷地接过圣旨,站在原地发呆。赵楫拉着个脸,袖子狠狠地一甩进了屋…… 六月骄阳似火。京郊的官道上,飞驰着挥汗如雨的上差骑兵,骑兵边奔跑边喊:“闪开!闪开!六百里加急,挡道者死!” 霎时间,各省大小官道,山间,平原,纷纷飞驰着挥汗如雨的上差骑兵,差驿们如同接力跑,救火般地将圣旨通知到下一站…… 国藩夫妇卧室的外间,地上放着出行的行李,他手拿封信向秉钰安排着家事:“从户部领取的两千两程仪,一千两寄与老家还债;五百两用于偿还我们京城的所欠债务。家里留一百两先作家用,我带四百两路途中用,用不完的还会带回来。这是写与老人的信,等下你交与周升发了出去,信中我交代得很详细。” 秉钰心情复杂地说:“这次学差,终于让我们还清了多年的债务,还没来得及一起高兴一下,你就要走了。还有,你身上的癣疾也还没来得及治。到了成都,若是有空,就找个当地的医生瞧瞧吧,千万别再泛发到全身。” 国藩低头摸着秉钰腹中的孩子:“我知道。孩子,你是儿子还是女儿,爹不能等到你出生了,爹对不住你和你娘。等爹回来,一定好好抱你亲你。秉钰,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王婶、春梅,我都交代了多遍,她们会照顾你生产。我在路上,会时时为你和孩子祈福。” 这时,只听周升在门外喊道:“老爷,府上来贵客了!”国藩忙出门,没等国藩开口,二位来者便施武官礼,“乾清门二等侍卫肃顺,拜见曾大人!”“三等御前侍卫海达,拜见曾大人!” 国藩忙向二位回礼道:“二位大人不必多礼。” 肃顺道:“卑职与海达侍卫奉旨,为曾大人此番赴川随行护翼,确保大人路途安全,听凭曾大人指派调遣。官轿在外面,曾大人请!” “二位请!”周升提着箱子,二人一左一右随着国藩走向大门外…… 京郊的官道上,一支二十余人的骑兵队伍,护拥着几辆马拉官轿,一行人正开赴四川的路上。一辆官轿内,赵楫被暑夏热得不住擦汗,他将轿帘掀开,颠簸着向前驶去。 另辆官轿内,国藩抗不住暑热,只得将官帽取下并不住地擦汗。忽然,他懊悔自语道:“糟了,书房还压着写与刘蓉和润芝的信,也不知秉钰会不会看到一起发了出去。唉,罢了,到了直隶驿站,重新写吧。” 桂香和兰芝在浴房为远谟洗澡,桂香边为远谟擦洗边对兰芝道:“夫人您就别动手了,我给小少爷洗就好,别累着您身子。” 门外岱云催促着:“兰芝,还没好呢?” “哎,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桂香帮远谟擦干,兰芝将衣服帮远谟穿好:“去吧,跟姐姐出去。”桂香带着远谟出了浴房,“夫人,别急,我来帮您。” “不用,我自己来。” 兰芝正要插门,陈源兖进来。 兰芝忙说:“你急得什么嘛,催命似的。”岱云一反常态,对妻子格外体贴道,“兰芝,你身子不便,我来帮你洗。” “好啦!你病刚刚好,别给我捣乱。出去等着,我很快就好了。” 陈源兖说:“我病的时候,你衣不解带陪我那么多天,我帮你洗个澡怎么了?让我补偿一下嘛。” 兰芝甜蜜一笑:“肚子里孩子会羞你,快出去吧。” 陈源兖孩子似的撒娇道:“孩子看不到的。来,让我摸摸他睡着了没。” 兰芝羞涩一笑,陈源兖摸着妻子腹中的胎儿:“诶?不对啊?人家怀孩子肚子都那么大,咱家孩子怎么不长个呢?” “你呀,只知道当爹。你见过孩子怎么在我肚子里长大的吗?傻子,就知道读书!孩子现在才四个月,等两个月就大了。” 陈源兖说:“啊,多好,涤兄的孩子,和我们孩子一年出生。” 兰芝说:“人家嫂子这个月就到天了,孩子要比我们大半岁呢。哎,我怎么和你聊起天了?外面等着,等我洗好一起看嫂子去。” 陈源兖说:“嗨,跟我还害羞。好吧好吧,我外面等你。” ……考差们来到保定驿站,国藩已经严重中暑,他头晕目眩,浑身虚汗面色蜡黄,坐在床边正张着嘴呼吸,肃顺和海达说着话从院里进来,肃顺见状惊呼道:“哇,曾大人您脸色煞白,该不会中暑了吧?快,您快躺下。” 国藩摇晃着脑袋:“我没大碍,等过了子时,天就会渐渐凉下来,热气能降下些就好了。” 肃顺焦急道:“这怎么能行,您是主考官。”他对海达道,“快去,通知府衙,立刻请医生过来。” 怎么就那么巧,岱云夫妇来家,恰遇秉钰临产,全家人连同陈源兖夫妇,都站在院里焦急地等待着。纪泽看着大人的脸色,惊恐着问周升:“叔叔,我娘会死吗?我好怕。”“别胡说,等会你的小弟弟、小妹妹就出生了,啊?” 纪泽抹着泪道:“叔叔,我好怕怕,”纪泽撒腿跑向秉钰的卧室门前,哭喊道,“娘!快把小弟弟小妹妹生出来,让泽儿看看你吧!娘!大人们怎么都不敢说话,泽儿好怕……” 春梅急忙跑来抱住纪泽。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众人顿时绽开惊喜的笑容。王婶跑出屋对大家报喜道:“生了!夫人生了个千金!”春梅抱着纪泽,“泽儿,你又多了个小妹妹!” 春梅抱着纪泽、奶娘抱着静儿,兰芝激动地拍着胸口,念着阿弥陀佛,随人进了屋,陈源兖激动的脸抽动了几下,站门外仰天呼喊了声:“涤生兄,嫂子给你生了个闺女!唉,晚走两天多好。” 周升抑制着喜悦,忙招呼岱云:“陈老爷,快请客房喝茶!” 看来国藩病得不轻,肃顺和海达站在国藩床前。海达道:“曾大人,刚才医生说,射热症可不是一两天就能好的。我们还有那么远的路程,您能挺得住吗?万一路上有个什么好歹,那可怎么办?不行,我们返京吧,请皇上换人还来得及。” 肃顺也跟着说:“是啊,越往南走越热,我们还是护送您回京,请皇上换人吧?” 曾国藩忍着疾苦:“不,不用为我担心,我能行!天热,你们也快歇息去吧,能合下眼睛也好,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肃顺还想劝说,曾国藩向二人挥了挥手:“快去吧,我真的没事。” 肃顺和海达焦虑地对视片刻,肃顺说:“那,您半夜若是有事,就唤我们一声,我们就在隔壁。” 国藩难受得说不出话,只好再次挥了挥手。肃顺和海达只得退出了屋。国藩见二人走去,喃喃自语道:“我怎么那么不争气,刚刚到了河北……” ……转眼一个月过去,考差一行来到古城西安。城门口,四十多人的骑兵一字排开,等候来自京师的考官。 不远处,京师考官车马队缓缓走来。陕西总兵侍卫---张鸿飞,忙下马上前施礼,向京师领队侍卫递交帖子:“陕西总兵侍卫张鸿飞,奉命在此迎候。”京师领队侍卫看了眼帖子对张道,“前方带路!” 张鸿飞回身上马,向自己部下挥了下手。京师车队在陕西卫队引领下,来至陕西总督府门前。早已等候在府门前的、陕西巡抚兼总督李星沅及众官员列队迎接。身着四品官服的赵楫被随从簇拥着上前,国藩身着五品官服被肃顺和海达搀扶着下了轿车。 李星沅对一行拱手道:“陕西巡抚李星沅,恭迎二位考官大人!” 赵楫及曾国藩连忙拱手回礼。李星沅看着国藩颤巍巍的样子:“这曾大人是?”曾国藩再次拱手道,“前辈,晚生路途略有小疾,并无大碍。” 李星沅忙吩咐手下:“快,快将主考大人扶进府内歇息。” 国藩被当地官员搀扶进了府衙。一府衙官员对随从骑卫拱手道:“诸位上差大人,请随下官侧门进入。”…… 总督府后院的一个独立小院,二十几名京师骑卫跨着刀,在从轿车上卸载加了封的铁皮箱子。几个陕西官兵走近,看似要帮着搬的样子,被一名侍卫即刻喝令阻止:“朝廷机密不得靠近。” 当地官员忙退一边,将几把铜钥匙交与京侍卫:“上差大人,这是房门锁钥,您请收好。” 京侍卫铁着脸接过钥匙,盯着装有考题咨文的机密箱子道:“主考大人没离开此地之前,请您的官兵人等,院子以外守候。敬请配合。多谢!” 陕西官忙对手下:“退下!院子以外把守。” 晚上,李星沅和国藩对坐着私聊:“涤生,你就按刚才医生所嘱,在此停留几日。我已安排下面为你煎药,待调理好身子再行上路。不然,你这么拖着,即便到了成都,身子恐怕也承受不起。接下来,你还要有大量的考任呢。” 曾国藩叹了口气道:“晚辈从河北、河南,一路马不停蹄,正是想多挤出些空隙,与前辈多叙上几日。自前年前辈离京,我们湖南同乡在京发生了许多变故,仅靠书信,言之不尽。” 李星沅感慨道:“是啊,毕竟天高皇帝远。除了你,镜海与竹茹也常常写信与我,可还是想亲眼见见你们哪!你尚未到达之前,本署就收到吏部咨文,听说你升了职,还被派往四川做主考官,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曾国藩笑道:“哈,此次升职,又派了学差,实出我之所料。大家都恭喜我双喜临门,可自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哦?这却为何?” 曾国藩道:“前辈有所不知,离京前几日,我得罪了海秋,心中一直郁闷。此次被钦点主考官,而赵楫,官职四品却是副职,我也不明何故。赵楫对此似乎心存记恨,唉,心里着实地憋屈。加之,家中妻子即将临产,现在也不知平安与否。再加上天热暑燥,身子还不争气,行之每个驿站,晚辈都是打坐熬到天明。苦思冥想,为何好事临头,总是喜忧参半?难道我修心还不够诚吗?莫非老天有意捉弄于我?” 李星沅淡然一笑:“此次乡试,川蜀几千名学子翘首以盼,这是当下重中之重,你务必将庞杂私念通通扫除脑外,万不能扰了你的心哪!” 曾国藩道:“先生放心,涤生离京前,已做好各种心理准备。刚才所谈,只是当前辈的面吐露些心事,绝不会夹带在公务里面。” 李星沅点头道:“那就好。至于你说得罪了海秋,我也不多问究竟。但我知海秋是个炮筒子。高兴了,他能把心掏出来给你。不高兴了,即刻翻脸,踢桌子打板凳。而你则内敛含蓄,默于承担,你们不是一样的个性。不管怎样,海秋比你年长,待回京后,找个机会重修旧好吧。都是同乡,无论是何起因,我相信你会包容他的坏脾气。” 曾国藩默默点点头:“我尽量吧。” 李星沅继续接着道:“至于,高你两级的赵楫任副主考,这在本朝实属罕见,看上去,是有些令人不解和尴尬。但这是朝廷所定,你无须多虑,做好自己的本职就好。” 国藩无奈一笑:“唉,一个比自己官职大的上司做副职,更尴尬的应该是我。可不论怎样,朝廷使命第一,我会事事与他协商,尊重他的意见。” 李星沅道:“嗯,你这个心态非常好。还有,四川总督宝兴,他可是朝廷所倚重臣。协调好与赵楫和宝大人的关系至关重要。此次乡试对你是个历练。尽管他们官职都高于你,但一定谨记,你是主考官。到了成都,想不到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万万不能被谁驾驭了,明白?” 曾国藩回应道:“晚辈明白!临行前,穆大人也一再交代,此番是朝廷委派,开考前绝不能收受任何人一文钱财和私会拉拢。晚辈深知肩上重担。” 李星沅道:“我知道交代你这些是多余的,但我还是要和你说上一句。在我尚未得第之前,跟随陶澍大人做幕僚。陶大人对我常说的一句话:我们湖南籍官员,出现一个腐官便是整个湖南的耻辱,教我铭记至今。” 曾国藩说:“前辈,有您和陶澍先生、镜海先生及耦庚、双圃等前辈言传身教,晚生已得到很多做官法宝。晚辈定会和前辈一样,绝不会让湖南二字因国藩而蒙羞。” 李星沅欣喜道:“每次接到你的书信,字里行间,都看到你的成长。相信你此次乡试,会圆满归来。到时,我在此为你接风庆功。” 曾国藩感激地说:“谢前辈鼓励。” 成都各大小客栈,住满了各地赶考的秀才,大街小巷,一些拎着箱子的士子,依然络绎不绝进驻客栈。整个成都彰显赶考的繁忙之中。几个秀才从外面匆匆跑进客栈,站院里呼唤着:“喂!京师的考官大人到成都了!快出来迎接啊……”客栈士子们纷纷跑出房门,“喂,在啥子地方,啥子地方?” “总督府!快!总督大人正在门前等候呢。” 一时间,成都各个客栈的士子们奔走相告,一窝蜂地涌向总督府。总督府门前,以宝兴为首的官员们,正在翘望即将走到府前的队伍。督府门前路边,拥挤着看热闹的人群及数千名士子。不远处的路上,川兵骑士带领着国藩一行的车马队缓缓走至总督门前。 霎时,督府外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人们欢天喜地地迎接京师的考差。队伍走至督府,国藩和赵楫下了轿。众士子指着国藩和赵楫,兴奋地议论着: “哇,好年轻的考官也!” “喂,考官是哪里人?” “啷个晓得哟。” 宝兴站在门前台阶上,满面春风拱手道:“四川总督爱新觉罗宝兴,恭迎二位主考官大人!”国藩二人忙回礼叩拜。 宝兴身边的随从,忙将一份咨文递与宝兴,宝兴展开咨文对国藩一笑:“翰林院侍讲,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听宣。” 国藩一震,忙跪下:“臣在。” 宝兴继续念着:“本督署承接吏部咨文如下:七月十五日,曾国藩准其补授翰林院侍讲。由四川总督宝兴代奏谢恩。钦此!” “臣曾国藩,叩谢天恩!” 宝兴扶起国藩:“曾大人真是红运当头,官职追着脚步走啊!”他将咨文交与国藩手上,“收好了,赶紧得写复函,呈与本督代奏谢恩。” 国藩接过咨文作揖施礼:“谢宝大人!” 宝兴对国藩和赵楫道:“曾大人,赵大人,里面请!”二人一行被人簇拥着走向督府内,观看的众人,依然立着脚张目国藩和赵楫的背影。士子们感慨地相互传递信息:“喂,这个年轻的主考官姓曾咧。” “对,叫曾国藩!” ……宝兴特为国藩一行接风设宴。丰盛的菜肴,考究的设施,尽显宝兴的威耀。国藩和赵楫落座在宝兴左右,手下官员不住地为国藩和赵楫劝酒,蔡振武起身端起酒杯对曾、赵二人:“四川学政蔡振武,恭敬二位主考官大人一杯,祝此次乡试合作愉快,顺利圆满。干杯!” 国藩和赵楫端起酒碰杯:“感谢学政大人支持,干!” 三人干杯,一饮而尽。布政使王兆琛起身敬酒道:“四川布政使王兆琛,恭迎二位主考官大人,为二位主考大人此次乡试护翼保航。干杯!” 三人干杯罢毕,一官员举杯要为国藩劝酒,刚说了声曾大人,肃顺忙笑着起身挡住:“哈,主考官大人一路车马劳顿,暑症尚未痊愈。公务在即,不能多饮,本侍卫替主考大人谢过。来,本官与您干杯,祝此次乡试圆满顺利!” 二人干杯一饮而尽,宝兴看着国藩:“曾大人不能饮酒,怎么菜也不肯多吃?这可是四川最有名的佳肴,在京城是不容易吃到的。” 曾国藩道:“下官一直在吃,真的很好,真的很好。” “诶,本督就见你只吃面前一道菜,这么多菜呢,你倒是吃啊!” 曾国藩莞尔一笑:“哈,下官自幼养成的习惯,无论菜有多少,只吃面前的一个。宝大人用好才是,不必刻意关照下官。” 宝兴拿起筷子为国藩夹菜:“今日本督,就是专为招待你们而设宴,本督的地盘,您尽管放开肚子地吃喝。等下,本督还要请大家听戏,四川的川戏,听多了会上瘾的!这在京城也是看不到的!” 赵楫夹了口菜,被菜辣得张着嘴,用手直扇风:“哇,四川辣子可真是辣。呵呵” 所有四川官大笑。 宝兴忙说:“本督还特意嘱咐少放辣子。”宝兴莞尔一笑,“你们哪,在蜀地住上一个月,保证嫌菜不辣。” 曾国藩忙解释说:“总督大人,下官是湖南人,多辣的辣子都能吃得,赵大人是江浙人,自是吃不了辣子。还烦请为赵大人点些个不放辣子的菜为好。” 宝兴回应道:“嗯,提醒得好!”他对手下,“你们都听好了,以后用餐,专门为赵大人准备几道不放辣子的菜。快传,让厨子做几个不辣的菜上来。” 手下应声跑了出去,一手下忙将几个甜食放在赵楫面前:“赵大人,这些个不辣,您先用着。” 傍晚时分,国藩没顾得上多作歇息,便在居所专心致志给朝廷写起回函来: “窃国藩楚省菲材,山乡下士。西清待漏,惭四术之多疏;东观校书,尤三长之有忝。本年三月初十日,廷试翰詹,猥以芜词,上邀藻鉴,列置优等,授翰林院侍讲。沐殊宠之逾恒,俾迁阶以不次。旋于六月二十二日,奉命充四川乡试正考官,温纶再捧,寸衷之惶悚弥深;使节初持,万里而驰驱未已。乃复荷高深之宠,俾真除侍从之班。愧屡沐夫鸿施,曾无坠露轻尘之报;惟勉勤乎蛾术,益凛临深履薄之思。所有国藩感激下忱,理合呈请代奏,叩谢天恩。谨呈。” 国藩刚写完拿起自审,肃顺和海达进了屋来:“曾大人在写东西啊。”肃顺说。“哈,本官在写回折,要呈交宝大人转送朝廷。” 海达问:“曾大人写好了吗?” 曾国藩答道:“哈,刚刚写好。” 肃顺说:“总督大人安排去听戏呢。” 国藩对此不甚兴趣,有些犹豫,肃顺说:“曾大人,宝大人一片盛情,不妨一起去吧。” 国藩犹豫片刻,将写好的奏折装进信封:“好吧。” 这是一幢极为考究的茶座式戏楼,宝兴和国藩、赵楫,海达、肃顺坐在一桌。戏台上正在演川戏《白蛇传金山寺》一折,锣鼓乐中,演员喷火、水袖,好不热闹;口中唱着京官们听不懂的戏词。川官们津津有味地听着,这时,只见赵楫大汗淋漓,随着戏台铿锵的乐器,赵楫摇晃起来,一旁肃顺看到,忙起身扶住:“赵大人?” 国藩和宝兴忙回头,只见赵楫浑身打抖如筛糠,国藩惊恐道:“怎么回事?”国藩忙扶着赵楫,“赵大人,哪里不舒服吗?”赵楫牙齿打战不止,“好,好冷。”众人忙围拢过来。宝兴大吼道,“快!医生!”赵楫在众人的簇拥中离开了戏院…… 赵楫披着被子坐在桌前,国藩和肃顺、海达及几名官员焦急地看着医生。医生放开赵楫的手,俯身写下一个方子,说道:“这位大人患的是疟症,四川话是打摆子。” 国藩焦急地问道:“医生,打摆子几日能好?” 医生将方子交与国藩,为难道:“这个嘛,病是恶寒壮热疟邪引起,加之每个人的体魄不同,还是先让这位大人吃上几帖药,以观后效吧。” 总督府会议室内,国藩及同考官和蔡振武、王兆琛等在议事。国藩对蔡振武、王兆琛道:“二位大人,本官想到贡院亲自查访一下。” 蔡振武说:“曾大人,贡院考棚尚在维护之中,三两日便可完工,不妨待完工之后再行查看。大人一路辛劳,刚刚安顿住脚,还是先多歇息几日为好。” 曾国藩笑道:“无妨,我们熟悉下考场,若见有什么不足,即可当场纠偏完善。” 蔡振武应声道:“也好,那就安排在明日辰时,我们会同所有考差一同前往贡院。” 曾国藩点头道:“好,就这么说定。” 蔡振武刚要说什么,肃顺和海达进了屋。肃顺说:“各位大人,赵副主考,连续服药五日,依然定时打摆不止。当地是否还有更好的名医,我们换个医生诊治一下如何?” 王和蔡为难地对视了下,王兆琛道:“为赵大人诊病的,已是川蜀最好的医生。只是,疟症自古多棘手,并非我等所能及的。只能以观后效。” 海达开口道:“大人,再有二十日便要正式开考,开考前,尚有大量事务待以落实。赵大人如此状态,倘若得不到良好诊治,势必影响到整个乡试的顺利进行。” 肃顺道:乡试,乃朝廷之大事,并非单单赵大人个人之安危,烦请王大人和蔡大人拿出个可行方案才是。 众人见国藩一直在沉思,蔡振武看了几位同考官一眼:“曾大人,赵大人突发病疾,实属意外之意外。事已至此,我们不妨做两手准备吧。一是积极治疗赵大人病症,二是,在赵大人万一不能预期痊愈的情况下,我建议,在十六名同考官内选拔一名,作为副主考,您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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