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态 」 知府和通判到冷玉笙营帐时,白草已经给两名女子穿上了衣服。 冷玉笙回去后才知道,给他的所谓“肥羊”竟是两名赤身裸体洗净的少女。 他撩开帘子便立刻退了出来。 心中莫名起了些燥气,该死。但他唯一想见的,只有那个姑娘。 身后楚辞问:“怎么了?里面有鬼?” 冷玉笙指了指营帐:“比鬼可好看多了,不信自己看看?” 楚辞自然拒绝:“我信你个鬼。” 楚歌恰好来禀报,从人群中带走的几个人审好了,向他附耳了几句。 冷玉笙拳头握了紧:“知州也是宰相的人?” “国事当前,也要内斗啊。”他又叹息,“楚歌,当年朔北就是这么乱的。” “主子,先送女子贿赂,又怂恿百姓闹事,要不要上折子弹劾,给他些颜色看看?”楚歌问。 冷玉笙苦笑了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长脑子?我怎么不派人暗杀了他,岂不一了百了?” “也不是不行。”楚歌想了想,点了点头。 …… 冷玉笙懒得跟他废话了,又怕他鲁莽办坏事,便叫楚辞给他解释。 “哥,我来问你,当年晏渚和吴雍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晏渚是文官,吴雍是武将?” “那就对嘛,吴雍不仅管兵,身后还有赤影阁。底下人有异心,会被秘密处决。”楚辞道,“晏渚是文官,多用些勾心斗角的法子,哦对,一些人美其名曰叫‘权谋’。” “应对文官,自然有应对文官的法子。文人嘛,说有骨气是有骨气,但清高死板,自古难团结,只要搅和搅和就成。”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楚歌终于开了窍。 “楚辞,把严知府叫过来吧。”冷玉笙交代。 “主子,既用文人的法子,你这一路还剿个什么匪?”楚歌并没有举一反三。 “一个人和一群人不一样。个人的利益往往固定,一群人则各有各的利益。剿匪是民心所向,且动不了官员的核心利益,阻挠会比其他小得多。” “你看一路上动了不少人,有人弹劾我剿匪么?” “而我跟严知府是不是还有修城墙这道子干系?你莫问了,让你做什么做什么就成。”冷玉笙道,“叫小白姑娘带几身衣裳来吧。” —— 知府和通判到营帐时,两名女子又被打理得整整齐齐退了回来。 “严大人,本将军是出公务,这般‘肥羊’可消受不起。给我们换几只真羊吧,早闻北境羊肉鲜美不膻,给兄弟们开开荤。”冷玉笙叫他们坐下,客客气气道。 不接贿赂,知府和通判本就在打嘀咕,坐下也如坐针毡。 “今日掘地之事二位也有目共睹。城墙屡屡塌方的症结找着了,相信不日就可完工。” 冷玉笙低头转了转手上扳指,换上个笑容:“二位常年守在边境州府,着实不易。今又同我共筑城墙,守护边防,皆是有功之臣,本将军会在折子中一同奏表。若想调回南边,也未尝不可。” “王……爷!”严知府脸色变了,忍不住唤了一声。 “严大人,你们是百姓父母官,咱们都是奉皇命为国为民办事,有些话大可不必说出来。外边还有几个人,你们带回去看着处置,切记不要伤及性命。”冷玉笙堵住了他的话头。 拿捏人总要拿人软处,他不信这知府通判甘心一直在边境待着。 宰相既用他们,定也承诺过给他们什么好处——阻挠修城事成后,无外乎也是调回京城什么的。 但暗戳戳调动和明里因立功正大光明调动并不能同日而语。 把台面上的事情做得体面了,私底下的脏事才能不了了之。 混官场不光要利,还得图个好名声,那他们倒戈便是必然。 他把路摆给他们了,叫他们自己选。 果然,二人立刻伏首谢恩。 当晚,十余只绵羊和几只羊羔被送入军营,营地里煮水宰羊忙了开,不多久便弥漫出烤羊肉的香味儿。 —— 冷玉笙也带着亲信围着篝火席地坐一起喝酒吃肉。 楚辞专注地摆弄烤架上的羊羔,一会儿撒点盐巴花椒胡椒粉,一会儿再翻个面儿。 金神医抱了一坛酒痛饮,间或倒碗酒浇向炙烤到皮已焦黄的羊羔,洒落在篝火上发出“滋啦”声响。 火舌猛地跃起,将羊羔全然裹住,瞬间再落下去。 一双醉眼瞧着火光:“过过酒气,更香!” 白草端来一瓷盆佐料,是用本地沙土中生长的沙姜和沙葱,切碎了拌上盐渍韭菜花,放些豆黄酱调和而成。 人人端碗争抢着要分些酱汁,蘸着羊肉吃,味道极为鲜美。 邱大仙边吃肉边赞不绝口:“江南只有碎渣渣的羊肉羹,哪有这么粗犷豪爽的吃法,过瘾!” 顺手拿几个泥巴裹起的毛鸡蛋丢进火里。 冷玉笙又问他:“城墙当真修得起来?” 邱大仙吃得高兴,笃定道:“小玉哥,交给我你放心。” 冷玉笙点了点头,也不生他唤“小玉哥”的气了,拿刀割了块肉开心地往嘴里塞。 如此他也能放心奉旨回京,去做点别的事了。 比如,找某个连信都不给他回的姑娘算账。 —— 眼见着要到五月底,是皇后派人来取百合香的时间。 甘姐儿和秋儿制香都学的七七八八,每天陪着杨烟忙忙碌碌,完成官员或富家夫人们下的订单。 胡九医术极好,很快在乐事街上小有口碑,游允明考过出官试,又在等待放榜。 日子平静且安逸,手中余钱也越来越多了。 但杨烟总觉眼皮在跳,心绪也越来越不安稳,每日都要去地窖清点一遍百合香。 她搬出从七里县便随身带了多年一摞摞小本本,开始系统整理香方,用的还是自己创造的符号,密密麻麻又记了几册子。 五月二十五这天,杨烟带着胡九去妙墨堂给穆闻潇把脉,只说是调理身体,却是来赴之前答应秦听朝的约。 胡九开了副方子给穆闻潇喝,又把秦听朝拉过去要私下交代些事情,杨烟也想跟过去听。 “姑娘家家,你听什么?”胡九给她推出房门,转瞬将门关上了。 待秦听朝面无表情地出来,杨烟又赶过去问:“别的大夫都治不好,你能行?” “也不瞧瞧我是谁,神医胡九是也,包他们三年抱俩。”胡九拍拍胸脯大言不惭。 “平时装得那么正经,敢情秋儿不在身边,你就现出原形了?”杨烟笑他,还是不依不饶,“你到底怎么治的,跟秦大哥又聊什么了?” 胡九抬手捋了捋没毛的下巴,做沉思状: “其实病因我也不确定,就决定三月一期,不行再换方子,总归能用到合适的。但关键以前的大夫呢,估计年纪大了太古板,不喜变通。我就教秦老板呢——” 他又停住不说了。 “教他做什么?”杨烟耳朵支着正听到兴头上,极烦他戛然而止,“咱俩啥关系,你还拿我当外人?” 胡九挤眉弄眼地笑了:“告诉你也无妨,你不是都脸皮厚到给我寄春宫画了?我就教他按图里面的样式挨个都试试。” 本以为是什么秘方想偷师一下,怎么是这? 杨烟呆住了,脸顿时也烧起来——这的确不是她该听的啊。 她甩了甩头,假装毫不在意:“这又是什么道理,医师还管人家的私事么?” 胡九却道:“医师只论治病的道理,百无禁忌。” 但立刻威胁她:“不过你可不能告诉秋儿我跟你讲这个,否则,我揪掉你耳朵?” 说着抬手做了个拧耳朵的架势。 “是不是你总挨拧啊,所以有样学样。”杨烟“嗤”了一声,又去找秦听朝说正事儿。 —— 没两天,杨烟托秦听朝帮她在烟雨台组了个饭局。 邀了刘家香铺掌柜刘万里、广州香行的老板徐适、西域香行的掌柜陆远行等香药行会里一众有头有脸的人物。 陆文秉跟了来,她又特地把杨三儿也叫来。 隔了许久再见到刘万里,两人已可以如老友般熟稔絮叨絮叨生意经了。 “四月上旬闻香轩开张,至今已一个半月,一直忙着张罗生意,后来又出了点小误会,修了几天铺子。现在终于能有时间邀诸位一聚。” 杨烟举杯敬向在座行内人: “我杨嫣,能在京城立足、生存,离不开各位的照应。刘行老待我宽容,徐行首、陆行首也从来尽着我拿货,点点滴滴皆是情谊。” “还有陆大官人不计前嫌帮我修铺子,杨三儿哥替我担保,一直帮衬我。我一个外乡人,没有大家的扶持,不能独活。我敬各位前辈!” 她举杯饮尽。 众人却不言语,都是江湖行走多年的人物,没人会在意一个丫头片子。 杨三儿刚想站起来替她说话,却听刘万里发话了:“都是行内人,抱团取暖而已。” 有了行老的表态,众人才一同举杯:“都是同行,互相帮衬。” 杨烟笑了,又去一轮一轮敬刘万里他们。 秦听朝中间也过来帮忙敬了杯酒。 酒到半酣时,魏凛松着便服带着采芙到了。 他等在门口,采芙进来只道:“和夫君刚巧路过,听闻妹妹在此,觉的得把前儿个订香露没付的账付喽。” 往杨烟手里塞了张银票便转身离开。 待他们一走,现场气氛不对了,人人脸上泛了笑意,都赶着给她敬酒。 杨烟笑盈盈全部接纳:“小铺如今刚刚重整,今后定会不遗余力回报行会。咱们有福同享,休戚与共!” “祝杨老板生意兴隆呐!”徐适道,众人纷纷祝酒。 杨烟执酒壶酒杯走到陆文秉面前,躬身相敬:“陆大哥,妹妹知你定在行老面前替我说了好话,话不多言,以酒代谢!” 听到称他“大哥”,陆文秉耳朵一热,连忙端杯来碰:“咱们也算相熟了,不说客气话。” “以后还需哥哥罩着。” “一定一定。” 筵席散场后,杨烟把人一个个送到轿中和马车上,才摇摇晃晃地回到烟雨台。 - 经过屏风处,看到小银山还堆在那里。 “静候君来山……”她喃喃,想起了少年胡易。 秦听朝过来搀她:“你一个女子,为何这样拼酒?” “秦大哥,那你为何不把银山拆了?你说胡易还会来取么?”她无视秦听朝的数落,反问他。 “万一,万一他现在腰缠万贯,还记得当年为他备盘缠的你么?” “君子相交,唯心而已。”秦听朝回答,“胡易现在有难处,只要他愿意,这里是永远欢迎他的。” 杨烟明白,这是他摆出的态度,不只给胡易看,也是给全京城的文人看。 看他秦听朝惜才爱才,是兼济天下的儒商。 “秦大哥,你知道么?这场酒,也是我垒起的银山。”杨烟才道。 这是她的姿态,她和行会同进退了,将来有事情,得叫他们合力保她。 杨三儿还在原地等着她:“妹子,我送你回去。” 杨烟拱了拱手:“谢谢三哥了,我有侍女会带我回家。” 甘姐儿已在一旁执了件披风等着。 杨三儿只得告退,但还没走两步,又被叫住。 “三哥,我若遇着难处了,你得救我。” 他回头,见眼前的姑娘满面通红,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动了悲情,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好。”他不忍再看,答应过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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