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上元六年随着王文珍亲斩会稽郡王于会稽山前作为终结,章楚山也将熊昇逼退至矩州。只是今年抱月茶楼的除夕宴有些冷清,钱星梵和辛温平要在宫中陪圣人“家宴”,杨菀之和柳梓唐在剑南道,钱放因为会稽郡王的起义,一直被困在江南,只有杨楚离和白苒二人在操持,将茶楼这些没有家人的伙计们都凑在一起,也算是热热闹闹过个年。只是白苒还是有些忧心在外的儿子,心里不由埋怨,过年了也不知道寄一封家书来报个喜。 平静地渡过了正月,辛温平此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即便朝服宽大,但瞒不过身边的宫人,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走漏了出去。但辛温平却几乎不回东宫了,如今时局不稳,她更不敢掉以轻心。这倒是让姚慎身更加嚣张了起来。 只是这日幽会时,闻亭静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予取予求。 闻亭静红着眼眶望着姚慎身,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她白皙的手上,形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一只受伤的小鸟,让人不禁心生怜悯之情:“……修永。” 姚慎身原本搂上她腰肢的手一顿:“什么?” 闻亭静咬着下唇,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说道:“我……有喜了。” 姚慎身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闻亭静。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闻亭静她紧紧抓住姚慎身的手臂,急切地说道:“修永,我们想办法逃吧,这件事若是被发现了,我们可是要掉脑袋的!” 姚慎身愣了愣,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烦躁:“我不是给你了避子汤吗,你没喝?” 闻亭静心里暗骂,眼中的泪水更是向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我还想问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汤药呢,我每次都忍着苦喝下去,谁曾想还是有了!你怎么还反过来怪我?” 被她反过来指责,姚慎身倒是把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 闻亭静抓住姚慎身的胳膊:“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姚慎身沉默片刻,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峙。过了片刻,姚慎身突然开口说道:“我去找一碗落胎药给你。” 闻亭静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姚慎身。她的嘴唇颤抖着,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失望:“你疯了?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忍心?” 姚慎身的眼神闪烁不定,他避开了闻亭静的目光,低声说道:“我知道这个决定很残忍,但我们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闻亭静也知道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可她原本的打算就是逃离后宫,如今姚慎身看着一点都没有动作,辛温平在前朝翻手云覆手雨,夜长梦多,闻亭静生怕再拖下去就没有机会了。 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她推着姚慎身带她走的方法罢了。 这个孩子除了落掉,没有别的选择。如今辛兆已经不能人事,闻亭静如果暴露了,注定要死。她只想搏一搏,出了宫,或许有生路。 但姚慎身的考量不一样。他如今人在东宫,碗里捂着,锅里偷着,最初对闻亭静的同情和一时的激情已经逐渐褪去,尤其是发现辛温平并不管他,姚慎身更是变本加厉。如今他只想着能偷吃到几时,然后及时止损。 他甚至自我麻痹自己,只道辛温平后宫里也有另外两个侧君,他们夫妻二人各玩各的,也算是公平。 也是因为姚慎身知道自己跑不了。他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带着这苏贵人跑,能跑去哪里呢?辛周肯定是没有容身之地的,突厥也不可去。渤海国太过弱小,已经臣服,再向北又是苦寒之地。或者向南去南蛮的地界,那里山多、又在打仗,可以浑水摸鱼。可他不想去那西南瘴林中受苦。思来想去,这苏贵人也不过是个女子,他姚慎身为什么要因为她放弃自己现在的生活? 不值得。这是姚慎身综合考量下来的决定。尤其是他看到如今的钱星梵得了辛温平的恩许,已经可以自由出入东宫,他心里难免也意动。人是会变的,也许辛温平慢慢就改变了主意,还能让他重回朝堂呢?又或者,即便是太祖时期,那些盛宠一时的郎君也多少有些干政的权力。 姚慎身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那一些锐气已经一点点被挫平了。如今的他,已经毫无追求,甚至不如他一向看不起的章云舟! 闻亭静的立场却不允许她放弃,她说道:“修永,你我二人出了宫,改头换面,做堂堂正正的夫妻不好吗?我不想再与你这样偷偷摸摸的见不得天日!” 姚慎身看着闻亭静那楚楚可怜的小脸,心软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晚些时候,我把落胎药送来。” 说着,他转身就走。闻亭静气得差点将手里的帕子绞烂,连忙上前拉扯道:“姚慎身!这件事儿你必须负责,不然我拉着你一起死!” “你!”姚慎身一下子慌了,往常闻亭静都是一副乖顺的模样,今日竟然双目发赤犹如修罗。闻亭静威胁道:“如今圣人不能人道,我这事瞒不了多久。落胎药喝下去,女子要大病一场,届时怎么瞒得过太医?我们除了逃,没有别的办法!” “你找别人去啊?”姚慎身脱口而出,“当初你那么不要脸地勾引我,谁知道这孩子是我的还是别人的?” “我如今只你一个男人!”闻亭静从未想过姚慎身竟然能厚颜无耻至此,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姚慎身却是摇了摇头:“这不全都凭你的一张嘴?你们这些女子水性杨花惯了,我怎么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明明每次见面之后我都给你送了避子汤!” “呵呵,姚慎身,你有没有搞明白一件事?”闻亭静冷笑一声,“若真的东窗事发,这孩子是谁的,还不是全凭我一张嘴?” “苏枋,你真是恶毒!”姚慎身此时哪还有从前的郎情妾意的模样,气急之下竟然一把掐住了闻亭静的脖子,“你勾引我在先,现在又想我和你一起死?” 闻亭静被姚慎身掐住喉咙,一下子只能艰难地咬牙咒骂道:“姚慎身!我是后宫的妃子,你若是杀了我,你没法善后!” “贱人!”姚慎身再傻,也知道了苏枋这些时日对他的感情都是假的,只有利用是真的。他松开手,忍不住给了闻亭静一个巴掌。他如今也想明白了,这苏枋无非是想要出宫,只能保证道:“你放心,只要你乖乖把这一胎落掉,等圣人一死,我有办法送你出宫。” 他说的这话很有意思,只说了要送苏枋出宫,却只字不提自己的事情。闻亭静要是能等,还用得着费尽心思勾搭姚慎身?她摇了摇头,坚决道:“不行,一月之内,你必须想办法送我出宫。出了宫,我自会把孩子落掉!” 姚慎身哪还不明白?自己被闻亭静彻头彻尾地利用了。但他转念一想,比起把这个定时炸弹留在宫中,倒不如送出去。 姚慎身点了点头,反正先将闻亭静缓住,然后再找解决方法:“好。我答应你。” “你可得记住今天的话!”闻亭静半是警告道。 “放心。”姚慎身说着,冷哼一声,退出了偏殿。正要溜走,却听见身后传来炸雷一样的声音:“姚爱卿,朕的这后宫,风景可好?” 姚慎身只觉五雷轰顶,僵硬地转身,就见辛兆从一旁的假山后面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云妃和靖妃等人。靖妃此时已经花容失色,慌张地往辛兆面前一跪:“陛下,此事妾身并不知情……妾身……” 闻亭静和姚慎身最近因为钟萃宫中无人,竟是直接在钟萃宫中私会了起来。今日云妃带着三公主和圣人、靖妃一道在护国寺礼佛,礼佛完毕,云妃说辛温若近日也学了写字,抄了几张经书,要辛温若拿出来时,辛温若却说自己落在钟萃宫了。辛温若被云妃养得很是可爱,如今四岁的年纪,能写字已算是聪慧,她说自己抄了好久,不拿给父皇看的话有些可惜了。在女儿的坚持下,辛兆便和云妃、靖妃一起,进了这钟萃宫。 闻亭静和姚慎身正吵得不可开交,哪里听见圣人进宫的声音? 这下,全都败露了。姚慎身连忙往圣人面前一跪,他不知道圣人听到了多少,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素来冷静的靖妃气得反手给了姚慎身一个巴掌:“孽畜!你是想害死我们全家吗?” 姚慎身在殿外吓得魂飞魄散,闻亭静在殿内也好不到哪去,她跌坐在地上,愣了片刻,忽然爬起来,大喊一声,就要往钟萃宫外冲去。圣人身边的龙鳞卫也不是吃白饭的,当场就将人死死按住。不等闻亭静说些什么,辛兆冷冷地甩下来一句:“将这对奸夫淫妇拉下去杖毙!” “陛下,陛下!”靖妃哭着往辛兆身前一跪,姚慎身原本心下感动,以为是堂姐要替他说话,谁料靖妃却道,“通奸一事是姚慎身一人所为,与姚家无关,雍州姚氏可以立马将姚慎身逐出家门,求圣人为雍州姚氏网开一条生路!” “堂姐!堂姐救我!”姚慎身也慌了,上前去扒靖妃的衣袖,“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这个女人勾引我的!” 辛兆却是冷哼一声,扭头冷冷地看向手上还抓着经文的辛温若。若这苏枋已经怀了姚慎身的种,那辛温若又是他的女儿吗?辛兆心里像是扎进了一根刺,对这个半个时辰前还有几分宠爱的女儿,一下子厌恶到了极致。辛温若也被吓傻了,她不知道为什么爹爹忽然用那种很恐怖的眼神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娘跪在地上。她想要上前去找他们,却被云娘娘拉住了。辛兆一甩衣袖,没有理会靖妃几人,他这会儿气得头晕眼花,几乎要气昏死过去。云妃将辛温若交给宫人,对闻亭静道:“苏贵人你放心,我不会让阿若有事的。” “呵呵。”闻亭静冷笑一声,“拿我的女儿做免死金牌,云舒,你很开心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云妃居高临下淡淡地望了一眼如今有些狼狈的苏枋,“我在这宫中对你,算是仁至义尽。苏枋,这是你不知好歹的下场。” 她还要去打消圣人对辛温若的疑心,不然,她出宫的计划就泡汤了。云妃这样想着,无视了身后闻亭静的叫骂声,转身,踏出了钟萃宫:“荔枝,我们搬去护国寺住。” “奴婢这就去办。” 辛兆知道辛温平最近在前朝忙得不可开交,因此直接处置了姚慎身和苏枋。苏枋是一介宫婢,没有家人,但姚慎身犯下的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靖妃自觉没能管束好姚慎身,为家族招了祸患,自缢于宫中。消息从后宫传到前朝,雍州姚氏人人自危。 早就和雍州姚氏斗得你死我活的武川姚氏趁机落井下石,忽然抖落出一连串雍州姚氏的污点,小到个人作风,大到贪墨银款。原本辛温平还犹豫着,自己这些年也在雍州姚氏中培养了一两个得用的人才,要不要保一手。可《新律》是她亲手修订的,其中对于官员贪墨之事更是零容忍,无奈之下,雍州姚氏本家满门抄斩,与本家较为亲近的几个旁支尽数流放。一夜之间,风光一时的雍州姚氏就败落了。 雍州姚氏的下场不免让人回想起当年竺家落败。只不过竺家败了,还有竺英和竺可危二人;姚家凡有能力的青年才俊统统被处死,姚家恐怕是再难东山再起了。 处理完前朝的事务,辛温平回到东宫招来杨四问道:“死了吗?” “属下亲自看着人行刑的,打完以后我怕没死透,还帮了一把。绝对活不过来了。”杨四当然知道辛温平说的是谁。 “那就好。”辛温平冷淡地点了点头,好像姚慎身的死对她来说没有造成一点波澜。只是这样一来,东宫的主位空了,倒是又有人打着心思想要送人来。 辛温平轻轻呼出一口恶气。 闻亭静,竺师师给你借来了九年的命,只是借来的,总是要还的。 宫门之外的安乐堂,宫人将那具到死都在咒骂的尸体缓缓放进了朱棺中,伸手,抹平她死不瞑目的眼睛。朱棺在大火里缓缓燃烧,最终化为了一抔灰土。千里之外,正在好眠的杨菀之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她起身,竟然因为梦见了少年事而久久不能平复心情。推开门走到官署后院的中庭里,月色将竹柏的影子洒了满院,柳梓唐正坐在院中,望着满地的树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醒了?”柳梓唐见她睡眼惺忪的模样,问道。 杨菀之拍了拍胸口,道:“做了个梦。” “噩梦?”柳梓唐见她出来只披了一件单衣,解下自己的披袄披在杨菀之身上。 “也不算。”杨菀之摇了摇头,“梦到她了,自离开维扬县以来,好多年没有梦到过了。” 大概能猜出杨菀之口中的“她”指的是谁,柳梓唐不再讲话。 杨菀之微微仰头,月光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飘飘忽忽地落下来,她伸手去接:“下雪了?” 可手心并没有落下冰凉的触感,那白色的柔软的东西从她的指缝间滑了下去,落在了地上,风一吹就又找不到了。 杨菀之有些失落道:“什么啊,原来只是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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