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鼎看着兄弟两人,摆了摆手,一众骁骑虽是沉着气,却也只能放开龚氏兄弟。 “与你计较做什么……”他似是自嘲,不再搭理兄弟俩。四周的骁骑们互相看看,也只得任由他去了。 “龚小子——” 远处,苍老的声音传来,正是那位刘老丈。 老丈须发皆白,身形略微有些佝偻,一步一步稳稳地奔众人走将过来,只不过却不曾在意周围骁骑们的警惕,似是见惯了这般场景。 待到近处,冲兄弟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你们的老爹醒了,还不去看看?” 兄弟两人闻言,登时喜上眉梢:“当真?” 老者笑着点点头,兄弟两人来不及道谢,更不曾和张鼎打声招呼,便径直从数十位骁骑中冲了出去。 骁骑们互相看看,直觉得老丈不简单,却也知道此人是孙原熟悉之人,也不知为何如此警惕,任由这老丈走进了篝火旁。篝火四周皆是军帐,若是平时自然是军营重地,不准人随意进出,只不过在这药神谷地界,一切却又不同了。 老丈看着火堆边的烤熊,熊肉足有三四百斤,便是人均下来,每名骁骑也是十斤以上的份量,用木棍穿起来,围着篝火插了一圈,整齐的熊皮被完整地剥下来,晾在一边缓缓烤干。他上下一打量张鼎,径直走到他身旁,缓缓坐了下来。 张鼎看着老者脚步由远及近,身子虽是一动不动,手中的匕首却是缓缓切下一片肉,平放在刃上递到老者面前。 老者看了一眼那肉,随手拿起来送进了嘴里,登时肉香四溢,不禁道:“好手艺,难得。” 张鼎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问道:“老丈姓刘?” “老朽是姓刘。”刘老丈点点头,望着火堆上还剩下的几支木棍,伸手拔了一支,手中不知何时有一柄小刀,慢慢切起肉来。 张鼎慢慢把口中的烤肉咽了下去,眉眼轻抬,也盯着眼前的篝火,缓缓问道:“老丈有何指教?” 那老者亦是不紧不慢吃着肉,待到一口肉吞了下去,才缓缓道:“你不该来。” 张鼎手中的匕首悄然停下。 “他们几个是我看着长大的,一转眼十年了。” “当年林谷主不过二十几岁年纪,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药神谷。后来我将孙小子送过来,他和心儿、小紫夜都才八九岁年纪,小得很。” “孙小子当年可倔强得很呐,死活都不肯留下,小紫夜也不知什么原因,得了体寒的奇症,林谷主便答应孙小子,只要他安心留下来,便治好这等奇症。却不料,凭她医术通天,想尽办法亦是不能治好,便收了小紫夜入门下,教她医术,十年之后的今日方才有了‘药神谷医仙子’林紫夜。” 张鼎静静听着,一言不发,似是不愿轻易打断老者。 “呆了五年,也是如此雪天,有人给林谷主送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说是路边捡来的,孤苦伶仃,便送到了药神谷来。那人是林谷主的故人,从此便和孙小子这三个住在一处了。” 张鼎不语,他却知道,这个女孩子便是李怡萱,当今的药神谷谷主。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药神谷开始医治天下各处慕名而来的病者,各种疑难杂症均是药到病除,一来是想想法子能不能治疗小紫夜的病,二来这药神谷也要有些开销。” 张鼎这才明白,为何药神谷的名声是十几年前才悄然传开,不过都是上代谷主对着天下人开了方便之门罢了。 老者不紧不慢地说着药神谷的种种过往:“林谷主亦是风华绝代的人物,剑谱上的‘慕予’和‘芷歌’便是她的配剑,后来这两柄剑都留给了小萱儿,她也是顺理成章离开了药神谷,便在去年将这药神谷主的名号给了年不过十七的小萱儿。” 张鼎心中一动,慕予剑他自是听说过,于《评剑谱》上名列第九,与孙原的“轻画剑”可谓是药神谷两大神兵了,难怪药神谷这些年安若磐石。秦初有人名曰东郭折器,自称是干将传人,着了一部《剑谱》,记载了先秦七国名剑。此谱后来被神兵山庄庄主楚时休所得,据传说已是残本,当时神兵山庄的相剑大师朱东来好品鉴天下名剑,聚一生观剑之精,续补此谱,命名《评剑谱》,列天下名剑一百柄,前十二柄更被称为“十二神兵”,为武林所仰望的罕世存在。 “论欣赏,老朽最爱的当属心儿。心儿是四个孩子里最懂事、心思也是最细腻的,只不过去年突然不高而别,也正是从那时候我才知晓,原来她的武学修为已在我之上了。” 他转头冲张鼎咧嘴一笑:“老朽练了六十几年的武功,被一个小姑娘十年便超过了,那时候这心里的滋味哦,当真不好受。” 张鼎心中剧震,只是缓缓问道:“老丈的武功,是否已达流虚境界?” “流虚?”刘老丈笑意不减,“当年武林皇帝将天下武学境界分为五重,自易境、昙毓境、浮妄境、流虚境、通明境一重比一重高深,便是传说中的天道八极,也不过通明境界而已——是罢?” “老朽三十岁时候便是流虚境了。” 张鼎陡然睁大双眼,他见了老者脚下步伐,自知是高手,却不曾想到,竟是流虚境的绝顶人物。放眼天下,能达到至高的通明境的不过是武林传说中的“天榜”天道八极,仅此八人罢了。 老者却不理会他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只是又吃了一块肉,也不知哪里翻出来一个葫芦,仰头灌了几口,随手递给张鼎:“药神谷除了医术天下一绝之外,小紫夜酿的‘冷清雪’和老朽的‘百花蜜’也可称为两绝,这一壶还是从小紫夜那里缠来的,今日便宜你了,尝几口。” 张鼎不禁咽了一口口水,伸手去接,只不过平素稳重如他,此时竟然也有几分轻轻颤抖。甫一入手,便闻到一阵浓郁的酒香,他素来不好饮酒,但一闻这味道,却忍不住抬头饮了一口,只觉一阵暖流沿着喉咙一路顺下,暖了心肺。 “如何?”老者哈哈一笑,又转过头去,自顾自道:“小萱儿最是温柔了,她那性格和孙小子最是般配,孙小子也是在外漂泊了许久,才被老朽送到这药神谷来,据说从小也是被心儿捡到的,心儿不过比他大一岁,便一个人带着他和小紫夜两个,靠着一路乞讨才生生活下来。” 张鼎一时噎住,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为何这同样悲苦的经历,竟生出孙原的和颜悦色和林紫夜的冰冷淡漠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来。 “小萱儿从小便没家,年纪又最小,在这药神谷里只有孙小子一个哥哥,自然是缠着他多些。这些年来求医的人愈来愈多,便是号称江南武林的年轻才俊夏潮、西凉龙家的龙歌,也到这药神谷来,只不过也入不得她的眼内。” 张鼎不禁心中感叹,他不问江湖事,却久在军中,自然有许多天南地北的士卒私下说些故事传说,他依稀记得,这位龙歌龙公子乃是“人榜”中排名前几的人物,武学据说已有浮妄境的修为。 “孙小子,你别看面上洒脱,心里可是十分计较。” 他看着张鼎,正色道:“他这个人把情字看得最重,待三个女孩儿谁也不差,只是却最钟情于小萱儿,大抵两个人脾气相投。你这一来,他这一生清静,便算是没了。” 张鼎低着头,他与刘和一般,将这世外的清静看在眼里,呆了半晌,方才答道:“天子之命,谁也躲不得。” “天道自有轮回,谁也逃不掉啊。” 老者站讲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径直走了出去,也未将那酒葫芦拿回来。 “老丈!” 一身戎装的张鼎霍然站起来,急问道:“敢问上代谷主是何人?” “子慕予兮善窈窕——” 老者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一息之间,老者竟然已出现在十几丈之外,众多骁骑竟然一个也未曾发觉。 “子慕予兮善窈窕……”张鼎暗暗念叨一句,这句出自《九歌》之一的《山鬼》,乃是战国时期楚国大夫屈原的名作,不正是“慕予”剑名之由来么? 不远处,驾车的车夫望着刘老丈远去的身形微微而笑:“都老了……” 他望着手中的印绶,眉头深锁。 刘和的声音虽轻,却平稳从身后传来:“陛下并不希望你即刻入朝。朝堂中的局势已成平衡,陛下需要有人打破平衡,这个人就是你,而中旨任命将使你变成众矢之的,这有悖于陛下的初衷。” “所以陛下命我为北境第一重郡的太守。”孙原接住了他的话,凭他心思,一见到这枚印绶,便已经洞悉了天子的心思。 “他需要我在短时内积攒自己的实力。但是——” 他望着刘和,手中的熊掌被整个切开,森森白骨尽数暴露在外,他伸手将几根指骨一一抽出,手法虽不狠辣却是精准,每抽出一根,都让刘和眼角扯动——“即使这次任命成功了,然后呢?一郡太守需要足够的威望和资历,这两者我都没有,我依然是众矢之的。” “这就要看你的能耐了。”刘和淡淡道,“我所知道的只是带你前往帝都,接下来的事情,刘和一概不知。” “魏郡太守,乃是秩俸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和比你还痴长一岁,还不过是个六百石的议郎啊。从此以后要向你行下臣之礼了。” 孙原没说话,也是懒得搭理他似是玩笑实则警醒的言语,只是将几根指骨一一投入沸水中,转身进楼去取了几个瓦罐出来,随手洒进了沸水中,随后取了一片竹篾盖在了锅上。 “那是什么?”刘和饶有兴趣,望着篝火上的一盆沸水道:“你这是在煮汤?” “你喝?”孙原反问一句,他加进去的自然是葱、姜、蒜,给熊骨去腥,他带出来的瓦罐之一便是酒,淋在竹篾之上,酒香四溢间透过竹篾落入汤中。 刘和摇摇头,熊骨熬制的汤他岂会放在眼内,不过酒香倒是颇让他侧目,眼中已是淡淡发光:“好酒香……” “休想。”孙原知道他是何企图,笑一声:“陛下的酒不够你喝?这是紫夜酿的药酒,你要是想喝,先去病一场。” 刘和登时被孙原梗住,苦笑一声:“罢了罢了,惹不起惹不起。陛下不好酒,父亲可是给我下了严令,除非长辈敬酒,否则滴酒不可沾。” “我也不碰酒。”孙原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突然挂上一抹微笑—— 他平生唯一一次碰酒,就那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觉得你是碰过的。”刘和自然是能察觉他的笑意,这样的笑容,他自是见过,就是刚入药神谷时,孙原望向李怡萱时的笑意。 孙原不再理他,只是伸手将熊掌放在竹篾上,随手取了一只大的瓦罐盖在熊掌之上。 看着一个个瓦罐,刘和不禁苦笑,想不到天子竟然用这等办法磨炼孙原的心性,即使是一向清正廉洁的刘虞,官拜二千石之后也是列鼎而食,除了不饮酒,还算是有肉可食的。孙原乃是天子暗中的棋子,竟然过着乡野农夫的日子,岂不是太无奈? 不过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孙原的手,那手指修长白净,根本不像做农活的手,无论是林紫夜还是李怡萱,都是素雅出尘的人——难道他们这十年都靠吃药? 刘和突然一脸疑惑,孙原反而奇怪:“你又想问什么?” 刘和望着他,面色古怪,愣了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张口问道:“别说这些年你是自己耕田。让两个美人陪你过苦日子?” 孙原听了这话,终究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刘和看他笑得开心,皱着眉头:“你倒是回我一句。” 孙原也不看他,仿佛根本察觉不到他的脸色,只是顾着篝火上的熊掌,左手轻抬,淡淡的紫色光芒在手上浮现,悄然弥漫在瓦罐和篝火四周——“懒得说。” 熊掌是海内八珍之一,又是在冬季的黑熊,自带一股清气。也不知道孙原用了什么方法,酒香和葱姜蒜的味道都慢慢消退下去了,只有一股清爽的香气渐渐散开。 “这是什么味道?”刘和又被神奇的味道吸引,又是一句问话。 孙原取了紫衣披在身上,低声咳嗽了一声,伸手指向不远处:“看那里。” 刘和顺他手指方向看去,只是一树红梅在月夜雪地里甚至惹眼,梅花尽开,宛如夜间精灵,甚是动人。 “梅花?”刘和诧异,转身望向那一捧几乎已成火堆的篝火——四处无风,却似受了狂风鼓舞一般,火焰高涨。 他久在大汉帝都,却从未见过如此惊奇的烹制手法——其实,他从不入庖厨,如何烹制食物他一概不知。 孙原一身紫衣,左手真元鼓动,若是龚氏兄弟或张鼎在此,自然就要惊掉眼珠,真元乃是武者一点一滴修炼而来,孙原如此挥霍,只为加快熊掌的烹制过程,岂非暴殄天物? 片刻之间,清香气愈发四散,直入心脾,刘和本已经被张鼎的烤熊肉填饱,此刻却又食指大动,恨不得分享这道熊掌了。 “熊掌本是人间绝味,只不过尚需一道工序。” 火势骤然衰减,紫衣飘然间,一个带盖的瓦罐被孙原端在手中,揭开盖子,一股甜蜜的清香传来,刘和闻见更是诧异:“这是蜂蜜?” “是。”孙原点点头,左手屈指一弹,一道紫色剑气骤发,将那瓦罐击飞出去,只是这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即使是落在雪地上也不曾损伤瓦罐。 熊掌现在眼前,蒸汽袅袅,刘和只觉一股香味扑面而来,口中生津,只想大快朵颐一餐。 “治大国若烹小鲜,事难谐,则必须外力加持。” 孙原的话传入耳中,他的动作亦落入眼内:瓦罐微微倾斜,透亮的蜂蜜缓缓流出,淋在熊掌之上,香甜之气登时四散,随着蒸汽、香味一同弥漫在洁白雪地之间。 “你为熊掌,谁为蜂蜜?” 刘和眉头一皱:“你是说,陛下还有计划?” “你比我更了解陛下,陛下是什么心思,他的处事风格,你应该比我更加有数。”孙原微微一笑,“大汉的天子,把一枚棋子藏了十年,到了他用这枚棋子的时候,棋盘上应该已经有许多棋子了。” 刘和颔首,心中了然:“看来你是知道陛下必然为你铺好路了。” 月华如水,清辉泻地,一片清凉世界里,紫衣的他悄然回首: “孙原只知道,当今天子谋划了十年,必是心中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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