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渡口,位于颍川郡阳城县之畔,是颍川郡内第二大渡口,仅次于滶水和汝水交汇处的云归渡,是许多京兆名士与普通儒生前往颍川阳翟“月旦评”的必经之处。 渡口上,一支浩浩荡荡地船队整装待发,领头大船之上,站着一位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的儒生,面白无须,甚是英俊。 “仲治,冬季风寒,站在船头做什么?” 听得身后声音,儒生一转头,却见船舱里出来一位中年人,连忙作揖答道:“回子干先生,评在等舍弟。” 这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学博士卢植卢子干,而这位年轻儒生便是颍川豪门辛家年轻一辈中的领军人物:辛评辛仲治。 “你的弟弟,应该是辛毗辛佐治罢?”卢植笑道:“当初我在太学见过他,他可没有仗着辛家的名头在外乱闯,倒是颇为上眼。” “能得子干先生谬赞,是舍弟幸事。”辛评不卑不亢,点头答礼。 卢植喜欢辛评和辛毗这兄弟俩,虽然出身豪门,却不像袁家那般跋扈,倒是很值得欣赏。豫州除了袁、许、陈、荀四大家族之外,便属辛家和韩家最为惹眼,太学之中点评学子也是常事,可谓与颍川月旦评互为辉映,这辛评便是同时在这两个天下学术之重的所在获得优评的人物之一,可谓是年轻一代中佼佼之辈了。 卢植出现在这里,便是因为颍川月旦评。本来太学与颍川藏书阁之间并没有交流的习惯,但是太学之中的很多人都闻到了一阵从颍川散发出来的血腥气。 张角一定会反,但是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反,所以卢植不顾劝阻,决定亲自前往颍川。卢植心怀天下,太学中的诸多学子自然效仿,纷纷相随左右,是以在这阳城渡口云集名士,辛评虽不是辛家家主,却也能通过各种关系安排了十几艘客船,负责在阳城和阳翟之间来往迎送京兆一带的士子,尤其是这只头船,安排了太学博士卢植和郑玄、雒阳令周异、议郎王允四位朝廷官员。 辛评立于船头北望,猛然看见渡口之北熙熙攘攘,远远地便是一队车马浩荡奔来,登时喜上眉梢:“来了!” 卢植极目远眺,心中诧异,这一队车马,人数怕不在少数。 车马由远及近,辛评匆匆下了船,奔到渡口之外的驰道上相迎道左,直到一队车马停下来,便瞧见为首的车驾上驾车的年轻儒生点头示意。 卢植在船头看了,更是疑惑,这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辛评的弟弟、太学名士辛毗。辛毗驾车,可见这车中人物身份何等尊崇。 待到这车中人被辛毗扶将下来,素来沉稳的卢植卢子干登时面现惊色,也不顾名士风度,匆匆忙忙地奔船下去了。 这位从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离开颍川藏书阁不久的河南尹府长史、天下鸿儒赵歧赵台卿。 卢植一步疾奔,直奔到赵歧身前,也不顾辛评还未完成行礼,便一揖到底,急声道:“大师,您怎么亲自来了?!” 赵歧白眉一抬,便把卢植瞧得清清楚楚,瞧他一幅急忙模样,不禁笑道:“怎么,你来得,我便来不得?” “子干不敢。”卢植岂敢在赵歧面前失礼。赵歧是马融的侄女婿,卢植是马融的得意门生,但赵歧名望之重、身份之高,均让卢植以师礼待之,不敢有丝毫逾越。 赵歧手抚长髯,笑道:“本来也是刚出颍川藏书阁,要去北海看看管幼安那个小子,半路上被这个小子撞见了,听说你们几个都来,便由不得我这把老骨头,也得来看看了。” 卢植看着赵歧虽然身子依旧挺拔,却已是须发皆白的八十老翁了,心头一颤,低声问道:“大师先奔颍川再赴北海,莫非是为了太平道?” “不然呢?”赵歧看着他,“司马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不得去找管幼安问问?” 想起那个北海独居的白衣隐鹤,卢植一阵头大,看着赵歧摇头道:“大师这是何苦,我和康成兄一起来,就是为了看看太平道在颍川的动作。” “还用看什么?张角都在颍山现身了,还和那个叫孙原的小娃娃过了几手,小娃娃不简单。”赵歧看着一脸紧张的卢植,摇头笑道:“郑康成也来了?人呢?带我去看看!” “大师!” 卢植、辛评正要请赵歧下船,却听见赵歧身后传出一道急促的声音。几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位身穿蓝色衣衫的年轻人,腰畔悬着一柄深色长剑,一脸冰冷,宛如万年寒冰般,只不过此刻他目光中似有紧张关怀之意,正望着赵歧: “小心。” “怎么?”赵歧看着这青年,皱着白眉问道:“少见你这般模样,细细说说?” 这青年皱着眉头,低声道:“杀气。” 卢植、辛评几人都是面上失色,杀气?哪里来的杀气? 卢植周身一禁,只觉得后背隐隐发寒,伸手扶着赵歧道:“莫非是冲大师来的?” 赵歧不答话,仍是看着这青年。这青年却不再说话,目光流转,盯上了渡口上的大船。 辛评心中诧异万分,手臂碰了碰身边的辛毗,眼神里尽是疑问。辛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脸凝重的青年,道:“这位是江东陆家的陆允陆子寒公子,是吴郡第一剑客。” 江东陆家可谓是如雷贯耳,江东六大家族之一,也是儒学世家,当代名士、历任三郡太守的陆康便是陆家出类拔萃的人物,两个儿子被举了贤良方正,在江东已是极为罕见的了。不过这位陆允公子恐怕不是陆康的儿子,而这文武兼修的人物,看来是另一位陆家后人。 “子寒,这船老夫是能上还是不能上?”赵歧看着陆允,面色甚是轻松惬意,浑然不怕这暗中杀机。 陆允看着这大船,足足盯了半刻,才缓缓说了两个字:“上船。” 辛评看着他这般模样,不知当信不当信,这船是他准备的,他和卢植都是上过的,偏偏冒出个江东陆家的子弟说船上藏着杀机,他内心里是一万个不悦,却知道这样的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江湖不平,时有事发,小心些也是应当。 陆允虽是说可以上船,几人看着他脸色,却仍是一脸寒冰,不由地都皱着眉头,唯恐这船上藏着什么。 几人拥着赵歧上船,身后车马中的儒生们都是奔月旦评来的,自发成了队伍,因知道赵歧大师也在其中,故而人数越发众多,这十几艘船怕是要挤一挤了。幸好阳城到阳翟也是不远,又是冬季,西北风正盛,半日光景足以抵达,挤一挤也是无妨了。 尚未进舱,卢植便先行一步叫道:“康成、子师、伯阳,赵歧大师来了!”话音未落便听得船舱里惊声四起:“什么?!”然后便见郑玄领着两人探出身来,一见赵歧身形,也不顾是否方便,便深深施礼:“果然是大师,玄见过大师。” “多年深交,何必拘于俗礼?”赵歧哈哈一笑,扶起郑玄,便领着众人进了舱。 船舱本算宽敞,左右开了四扇窗,不过一下子进来六七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辛评亲自收拾席位,也不设主座,众人便围成了一个圈。赵歧颇为眼尖,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头上抓个髻儿,粉妆玉琢,甚是好看,学着大人模样端坐得极正,依偎在雒阳令周异身边,不禁问道:“这小娃娃是哪里冒出来的?谁家的孩子?” 周异笑了笑,道:“便是犬子周瑜,来,见过赵歧大师。”说着抬手便把周瑜推起来,周瑜年纪虽小却不失大气,冲赵歧方向深深拱手作揖:“小子周瑜,见过大师。” “嗯,好好。”赵歧不知怎地,一见周瑜甚是高兴,手抚长髯连连点头,笑道:“小娃娃不错,可堪大用,可有字么?” 周异不由哑然,一边让周瑜坐下一边笑道:“不过九岁,哪里取得了字,大师说笑了。” “老夫可不是说笑的人。”赵歧却看上去颇有兴致,指着身边的陆允道:“这江东陆家的陆允娃娃,不过十六岁多些,却已经很是持重,虽说字差些,也是有字的。”又指着周瑜道:“你叫周瑜,依我看,你便字公瑾吧。美玉之瑜,当为好璧之瑾,伯阳你看如何?” “大师取的字号自是最好。”周异自是高兴,冲周瑜道:“还不谢谢大师。” 周瑜知道二十岁弱冠方能取字,如今赵歧倒是高兴,替他提前取了,自然很是兴奋,起身连连行礼道:“小子谢大师赐字!” 两下欢喜,辛评便知道无妨,起身道:“众位先说话,评去命开船。” 阳城之下、颍水之上,十余只大船扬帆起航,浩浩荡荡地奔南而去。 船舱内,赵歧指着陆允身边的一名青年道:“这是老夫侄儿赵戬赵叔茂。” 郑玄点头道:“不劳介绍,这位是太学赫赫名士,和汝南太守赵谦大人之子赵俭并称为太学‘二赵’,名字相近,行事之风也大是相同,可谓明雅风流矣。” “戬愧不敢当。”赵戬谦虚点头,又冲郑玄问道:“先生知戬已久不在太学,不知这一次公勉可在?” 郑玄摇头道:“他不在,前些日子魏郡太守孙原奉天子诏令前往太学征募掾属,此刻想来已在魏郡了。” “这却错了。”赵歧一笑,冲二人道:“赵俭那个小子和这位新任太守孙原孙青羽都不在魏郡,此刻都在颍川藏书阁和许文休坐而论道。”转头看着赵戬,补了一句道:“依我看,你也去魏郡,倒是两全其美。” 赵戬哑然,这边郑玄、卢植也是一脸惊讶,正要说话间,整座船舱里亮起了绚烂的蓝色光芒,刹那间遮蔽了所有视线。 那一瞬间,冷若冰雪,森若幽冥,如坠地狱。 “伧啷——” 长剑离鞘,所有人都只望见一道蓝色身影瞬间闪过,相伴而出的是一抹蓝色的光芒。 “铿!” 金属交击之声传来,两道身影同时凝固。 一柄黝黑匕首悬空而住,尖头锋芒正指郑玄后脑,相距不过四寸。 一柄剑,隔住了这柄匕首,一柄通体森寒幽蓝的长剑。 有了这一柄剑,这四寸便成了天地之隔,再不能进。 蓝色衣衫宛如浩瀚深海,尽敛汹涌磅礴,只余目光中冷漠怒意。 那是一个黑衣人,身体贴在船舱顶上,不知道他是如何身处在船舱之中的,那瞬息而出的杀着竟如此轻易便被一剑封住,目光中尽是不可思议。 两道目光怦然交错,仿佛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悄然绽开、又悄然消逝。 “你是谁?” 陆允长剑横甩,匕首沿着剑身横掠,迸发出无数火星。 “铿!” 剑锋横震,磅礴剑气登时如海浪肆虐,登时将两扇船窗震碎,木屑崩乱四飞,黑衣人和陆允的身影瞬间消失,紧跟而来便是一道血光飙射,洒在了船舱里。 随后,归于平静。 没有黑衣人的身影,也没有陆允的身影,只留下四散倒地的人和一地凌乱的木屑。 还有印在船舱正中间的长长的一道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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