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看着身前的这个人,看着眼前的这座山庄,一动不动。 “能破解水镜先生布下的阵法,少年人实乃老夫平生仅见华台之奇珍,云梦泽之玄妙,竟铸出了一柄通灵之剑,奈何苍天不允,成剑一刻竟然天降雷击,正中剑身,功亏一篑。 她望着那柄剑,她知道,那就是四百年来历代神兵山庄庄主期盼的绝代神器。 她不由自主地轻轻跨出一步,猛然间,倚天剑弹出吞口两寸,周身银色流光似有意识,如临大敌般飞速流转起来,竟如有了生命一般。 她登时失色,一声惊“啊”脱口而出,一连退后几步,直觉得那剑果真通灵,竟能知晓她的心思,以剑光自动护主起来! “天降神器,通灵有知,强之必遭天谴,切忌切忌。” 楚潇潇猛地想起历代庄主告诫,心中为之一沉,神器通灵,绝非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染指。 “罢了……” 楚潇潇苦笑一声,她本非欲夺剑,神剑在前实属情不自禁,如此神器,天必赐主,她能见这千年方得一出的神器已属大幸。 倚天剑似是通灵,仿佛已知她心思又复平静,再度还鞘,围绕在孙宇周身的流光亦渐渐趋于平缓,宛如夏夜萤火,全无适才剑拔弩张的咄咄气势了。 再度回转神兵山庄门前,仍是墨海翻腾,全无平静迹象。楚潇潇摇头叹道:“这下好了,我堂堂神兵庄主,竟在自家门前被拦下,若是传了出去怕是又要遗笑武林了。” 四下望望,除了地上入定的孙宇,便是半个人影也没有了。这姑娘实在寻不到什么事情,便自顾自地也盘腿坐将下来,闭目养神起来。 过了足足半晌功夫,远处便隐约有人声传来,她起身眺望,却见三个人影穿林过木,远远地过来了。近了一看,正是神兵山庄两位迎客使之一的屈伯伯,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她很是熟悉,便是天下鸿儒郑玄郑康成。 “老仆见过庄主。” 屈离,字宏博,乃是神兵山庄两大迎客使之一,论年纪,比楚潇潇的父亲,上代神兵山庄庄主楚天歌尚且大出一纪,却因为上上代庄主楚时休的救命之恩,甘愿入神兵山庄为仆。故而口中称“仆”,冲楚潇潇深躬一礼。 楚潇潇连忙伸手扶起老人,道:“屈伯伯,我不是说了么,不要自称奴仆了,潇潇受不起。” 屈离摇了摇头,脸上皱纹堆垒,瞧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无论何时,礼不可失。” 转过头来,看着陆允和郑玄道:“两位,这便是神兵山庄现任庄主,潇潇姑娘。”又转身道:“这位是太学博士郑玄大师。”一指陆允:“这位公子是江东陆家的陆允陆让直,今次前来取儒心剑,一还前约。” “好,我知道了。”楚潇潇点点头,看向那两人,郑玄虽然久不来神兵山庄,却是她父亲的朋友,乃是不避妻子的至交,故而楚潇潇在小时候便已见过一次,转眼十年过去,那时年纪虽小,对郑玄虽只见过一次却是印象深刻,一句“郑伯伯”便脱口而出了:“郑伯伯,十年不见,潇潇在此问安了。” 郑玄正要答话,却见身边蓝衣少年眉心一蹙,径直往楚潇潇身后走过去,郑玄一追望,便看见了坐在地上的孙宇。 陆允虽是前行两步,却霍然止步,不再近前,仔细打量孙宇周身,便回头望向楚潇潇。后者自然知道他要问什么,便答道:“我也是刚刚回来,便见他从那墨海里退出来,似是受了不小的伤,强行入定了。” 说完,看了一眼仍自飞绕的道道流光,又补了一句:“他修为很是高深,手中那剑更是千年方才得一出的神器,通灵护主,我是近不得他身的。” 陆允眉头仍是紧蹙,楚潇潇不知道他本少言寡语,便转头看向了郑玄。 郑玄自然也看得孙宇状况,苦笑了一声,便把前因后果一一说了。他是晓得神兵山庄素来不过问红尘事,张角、王瀚连袂取剑便能见一斑,故而话中便无保留,将蒯越南下及“止战剑”登时都细细说了。 郭嘉解阵而去,孙宇紧随其后,双双隐于山林。陆允虽知道神兵山庄不与人为敌,却担忧郑玄安危,直到后来这屈姓老者现身,说“太玄法言”之阵已破,可随他前往神兵山庄。郑玄知道神兵山庄的规矩,便携陆允一同前来,谁知一来,便看见了重伤的孙宇。 “原来如此。”楚潇潇恍然,她久居深山,自然不知尘世如此多桀,看向郑玄道:“不过,伯伯要白跑一趟了。止战剑,从来都不在神兵山庄。” “什么?”郑玄眉头大皱,他本想探求止战剑消息,竟没算到止战剑从来便不在神兵山庄。 陆允听得清楚,再看身前孙宇,眉头愈发紧锁。 他依稀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下一局可翻天覆地的棋,而他、孙宇、孙原,甚至张角、郑玄,都不过棋子而已。 墨海翻腾。 郭嘉的身体悬浮墨海之中,这本是他的梦境,凡进入墨境者,功体一动便能被他察觉,然而在这墨韵之中,他已看不见那老者。便是孙宇,也在一入墨境之中便失去了踪迹,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寻不到孙宇的踪迹,却突然间出现了老者的踪迹,凭空在他眼前出现了一头巨大的猛虎,掌如泰山,轰然拍下! 郭嘉目光一凛,身体却丝毫不动,任由那巨大的虎影穿体而过—— 这是他的梦境,透过这梦境,他能看见那老者的梦,那老者却看不见他的梦,除非解了这梦,世上再无人能伤到他。 这梦中,什么都没有,唯有一头翻来覆去,不知追逐什么的猛虎。那虎身躯如山,每一次扑掌皆带着万钧之力,动若雷震,吼若洪钟,仿佛被什么激怒了。 郭嘉隐身于墨韵下,正欲撤去梦境,突然周身气机如锁,仿佛被发现了藏身之处,不由地身形一滞,猛然看见那猛虎渐渐散去了行迹,一道剑光来往盘旋,在无穷墨韵之下犹如困兽挣扎,发出声声怒吼。 “还我虎魄、还我虎魄!” 一声声厉吼,声波远震,郭嘉放目望去,正见一对赤红血目,杀气喷涌,直奔他而来! 郭嘉凝着眉,看着巨大的身影浮现眼前,手中巨大的剑刃怒劈而下,仿佛泰山压顶,毁天灭地而来! “将剑还我!将剑还我!” 怒吼、嘶吼,那人带着无穷怒火,疾风掣电般,仿佛郭嘉便是他的仇人,便是夺取他剑的不赦之徒,一腔怒火尽皆发泄! 巨剑劈落,郭嘉身形如氤氲,轻轻从中一分为二,又悄然融为一体,然后,那一尊如天神般的身躯便冲过他的身形,往身后那茫茫无知的墨海深处冲撞而去。 郭嘉稳了稳身形,额角悄然一滴冷汗滑落。 那人伤不到他,可这梦境却真实地令人后怕。 一瞬之间,千百个念头闪过。他回身望去,那人仍旧在梦境中追逐着他的剑,追逐着那个夺剑而去的恶徒,永无休止。 他挥了挥手,这墨韵如海鲸吸水,从四面八方倒卷而回,尽数回到他周身上下,终了,在他左手手心里聚成一颗小小的墨点。 他握拳抬头,只见先前向他出手的老者竟已躺在地上,如婴儿蜷缩般一动不动。 身后脚步声落,便听有老者声音: “年轻人,你适才施展的,可是你的梦境?” 郭嘉回身望去,正是楚潇潇、屈离、郑玄、陆允等人,还有巨大的石碑之下,那个玄衣如夜的男子,周身流光飞舞,一动不动。 孙宇在“梦”中,一梦便是三个时辰。 那周身流光不知为何竟悄然散去了,郭嘉与楚潇潇商议了片刻,神兵山庄本无多屋舍,屈离也不甚在意,便将孙宇安置在了屈离的房中。 流星,流星。 一片虚无中,唯有流星无数。 郭嘉张开眼睛,看着榻上的人,一言不发。 神兵山庄的居室之中,楚潇潇正站在郭嘉身后,一双眉目正注视着陷入沉睡的人,目光流转间竟流露出丝丝关怀。 “他的梦里有什么?” 楚潇潇猛见郭嘉转身,便急声追问。 “你为何要知道?”郭嘉反问,心中虽是疑惑,脸色却是狡黠,“莫非……楚庄主对孙太守……有什么想法么?” “这……”楚潇潇脸色一沉,“郭先生不要胡言,这可当不得笑语。” “罢了。”郭嘉摇摇头,也不再逗她,也是,一句话便露怯了,再逗下去也是无趣。便径直出去了。 “嗯?” 楚潇潇登时一呆,眼见得郭嘉什么不说便出了门去,急忙追上道:“你还未说他究竟状况如何?” 脚下一乱,浑未注意郭嘉竟停了脚步,便一头撞在了郭嘉背上。 “楚庄主……” 郭嘉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你年纪小,嘉不与你计较,便提点你一下——” 他猛然间把脸凑近了,楚潇潇登时一惊,连忙后退了几步:“什么?” “你那春心,该收一收了。” 郭嘉冷眼看着她,一转身,却止不住脸上笑意了。 只不过这笑意一闪而过,眼前,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神兵山庄本不大,除去会客正厅与铸兵所在,便只有数间居室屋舍,围绕一处三十丈方圆的广场。 这广场之上,蓝、灰两道人影、蓝、银两道剑光来往飞旋,已斗了整整两个时辰。 郑玄便一直在此观战,眼见得楚潇潇出来,便道:“让直的武功修为不低,竟然也能让他这般斗下去,果然神兵山庄高手辈出。” “自然。”楚潇潇脸色恢复过来,冲他道:“莫叔叔是‘地榜’排名第五的高手,这份剑法修为只怕寻常人比不得。”末了,还特地望了郭嘉一眼。 郭嘉心头无奈,望了两眼场中之战,只不过摇了摇头。郑玄见他出来,便笑着问道:“奉孝,孙太守之伤如何?” 郭嘉自是有数,只是笑道:“想来快醒了,无甚大碍。” “如此便好。”郑玄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楚潇潇,道:“老夫尚有疑问,还请庄主不吝相告。” 楚潇潇一见郑玄这般态度,连忙道:“郑伯伯哪里话,潇潇一定知无不言。” 郭嘉心知郑玄要问“止战剑”与张角之事,不欲参与其中,便道:“两位商谈,嘉不便在场,不知能否在这神兵山庄里四处走走?” 适才还是一副登徒子模样,此刻却又文雅起来,楚潇潇一时竟也看不出他究竟什么心思,想了想便道:“神兵山庄之内除了‘器阁’之外,也无甚隐秘之所,郭先生自便便是。” “多谢。” 郭嘉点点头,又冲郑玄再一颌首,也不管场中仍是激烈的两人,便径自去了。 楚潇潇望着那人背影,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冷不防身侧的郑玄突然出声道:“适才你们的言语,老夫尽听到了。” “这……”楚潇潇俏脸陡然一下变得绯红,心中一阵悸动:方才的话也并无什么不妥,为何此刻我竟然有了羞意?越想便越是紧张,一张俏脸越发红了。 郑玄乃是老夫子,见了这般模样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只得笑道:“本非有意偷听,失礼了。” 听郑玄这般说,楚潇潇方才稍稍静下心来,郑康成当世名士,并不会随意取笑他人,想来是自己想多了。偏偏放心了,便点点头道:“无妨,郑伯伯多虑了,潇潇并无不妥。” 郑玄看惯人情世故,自然晓得这少女心思,耐心道:“郭奉孝虽不羁,却是自有分寸。他一惯负世嫉俗,不理这世俗烦琐,倒看得清静深远些。” 楚潇潇心头一动,看着郑玄,似是从他面色表情中瞧出了什么,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郑玄抬手捋了捋两尺许髯,淡淡笑道:“这孙宇……非等闲之辈。” “这是自然。”楚潇潇一时不清楚郑玄为何说了这一句话,孙宇不过二十岁,弱冠年纪已为一郡太守,这等能耐但凡知晓之人,谁不会说一句“非等闲之辈”?郑玄如此意味深长,又何必说这一句? 正疑惑间,便听身边长者道:“可是……你可曾发现,郭奉孝并不愿常与这孙宇在一处,甚至……可谓反感。” 楚潇潇心中疑惑不解反深,郭奉孝脱俗不羁,孙建宇出类拔萃,一般大的年纪,不正该惺惺相惜么?郑玄这话,正是试这困惑愈见深沉。 “你困惑了。” 楚潇潇看了一眼郑玄,却见他目光如炬,眼神明厉,不自禁地转头看向旁边,口中说道:“郑伯伯不妨替潇潇解惑罢?” 郑玄笑了笑,却未说话,往前走了两步,便惊觉一道犀利剑气从面前数尺之处一划而过——他距场中激战足有五六丈,可见以场中交手那两人战况,方圆五丈竟已遍布剑气。 楚潇潇正察觉那剑气闪过,急忙道:“伯伯小心!” “无妨。”郑玄随意挥了挥手,道:“这等剑气,老夫不惧。” 楚潇潇仿佛抓到了什么,心头闪过一丝清明:莫非,郑伯伯见过比这更可怕的剑气?而且…… “地公张宝的实力,你当知晓。” 楚潇潇点点头,地公张宝的武学修为乃当世地榜“地道八荒”第一位,被誉为“天道”之下第一人,其一身修为配上神兵“藏锋”,更是可怕如斯。 正奇怪郑玄为何突然提起张宝,便听得耳边传来郑玄轻描淡写的声音:“你可知,数日前,便是在颍川,孙宇败了张宝。” 楚潇潇心头巨震:“什么?他败了张宝?” 张宝成名至今足足有二十多年,天道之下第一人,这等武学修为,竟然被一个区区二十岁的弱冠少年击败,这莫非是儿戏? 楚潇潇一脸震惊,突然想起颍川,急问道:“难道……那日天地变色的景象便是……” “不错。” 郑玄转过身来,淡淡道:“一剑裂天,长空留痕。这等武学修为、这等可怖实力,举世望去,也许多少罢?” “郑伯伯的意思……”她心有踌躇,颤颤问道:“莫非……他有天榜的实力?” 郑玄摇摇头,并未答她,却是意味深长地将那日战况细细说了,楚潇潇遥想那日天地变色之景象,愈发惊恐。 末了,郑玄又道:“不论其他,便是这‘六道轮回’与‘裂天一剑’的剑上修为,早已远胜张宝。” “这……”楚潇潇心头森然,不禁回身往居室里看去,那可怖如斯的少年,此刻仍沉于梦中,动弹不得。 “如此剑劲,本当蓄力施为,可他竟能连接而出,以强决之力,硬生生破了张宝夺天地气机的一剑……” 郑玄顺着她的目光往里望去,笑容依旧: “除却这一身修为,还有这绝然的性子——明知张宝已引动天地气机,仍不惜代价与这天地斗上一斗……” “这等不将天地放在眼中的人,又是何等孤傲?” 楚潇潇已望得呆了,目光痴痴,全然不觉身边郑玄有异。 老者看着昏沉的房内,阳光难透,更显阴暗深邃,如同看不透那玄衣公子的心思一般: 在这两大剑技之间,你仍能对我出招,你藏得又有多深邃? 他笑容背后,心思的深邃,再无人得见。 “这等孤傲绝世,这等天资绝世,这等修为绝世——如此人物,必属至刚易折……这,你可明白。” 楚潇潇脸色骤然失去三分血色,已听出了郑玄话中意思——过慧易夭,他这般气性要与天斗,便不怕天谴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已出了一个孙青羽,又何必再出一个孙建宇?” 郑玄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转头看着楚潇潇道:“郭奉孝虽是言语上轻浮了些,却是望你离孙建宇这人远一些,连奉孝都不敢与之长处……” 郑玄断了话头,楚潇潇却已尽数明白。 突然间,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声响: “大师莫不是想说‘一时原宇,天不交予时’么?” 两人同时望向室内,却见一道玄色身影悄然浮现,正是孙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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