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正午,日已斜。远远自飞檐翘角的春帆楼,有一串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在柔煦春风挟裹中隐隐传来。 两人抬头朝空中观看,两只蝴蝶形状的纸鸢,下面各悬挂团团圆球般的小瓦罐,飘飘荡荡朝着山腰八角小亭飞来。 澹台田错哈哈一笑,叫道:“给咱们的午饭送来了。”他宽大袍袖半空中长挥漫卷,立时将纸鸢小瓦罐稳稳卷住。 紧接着缩臂回转,将纸鸢紧抓手中,伸出鼻子在瓦罐空深深嗅闻,满脸尽显陶醉神色,眯着眼睛赞叹道:“真的好香哦······” 他从瓦罐将菜肴一盘盘掏出,小心摆放在小亭中间的石桌上,笑着说道:“一只金黄喷香的钻篱菜,清蒸水梭花看起来也很不错;刚刚出锅的烙饼酥香脆软,香煎素虾风味的素肠色香味俱全。最妙的还有一壶窖藏陈酿的般若汤!” 明月侠心知凡是玄门静修之人,尽皆避讳荤食,所以将鸡称为【钻篱菜】,鱼称之曰【水梭花】;美酒惯称为【般若汤】的名称,运用掩耳盗铃的欺瞒障眼法,以求免去良心谴责的心理安慰! 孙淀面带微笑毫不为意,端坐石凳手提酒壶,为澹台田错斟了满满一杯酒。 酒过三巡,澹台田错面现红晕酒兴逸飞,说道:“借明月侠的光,贫道十多年来,第一次喝到来自杏花村的陈酿汾酒,也不枉这半日来的口干舌焦。” 孙淀心中暗自思忖:道家玄教门派众多,全真派、清微派、神霄派、正一派、龙门派等各大门派,各有各的繁琐忌讳,自己身为局外人不甚了解,还是少言为妙。 澹台田错眼中闪过几丝狡黠的光芒,展颜笑道:“明月侠静心养身还需十多日。贫道好口福,这些天可以打着陪伴你养病的幌子,痛痛快快地一饱口腹之欲啰!” 孙淀端起酒杯,沉吟半天,徐徐言道:“在下有一事想请教道长,中原武林有一位行走江湖多年,却是行踪无定神出鬼没的逍遥和尚,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连虎穴除恶扬善二位使者,对他犹如耆宿老前辈一样的毕恭毕敬?” 澹台田错立时将手中酒杯,在石桌上重重一顿,高声叫道:“逍遥和尚?你说的可是满口叫嚷着‘畅饮凡尘千瓢酒,逍遥和尚自在僧’的逍遥大师?目生重瞳的他,出家前乃是身居高位的粱朝康王朱友孜。 “在前粱朝的乾化五年,就是这一位康王,趁皇嫂德妃殡葬之际,暗遣刺客谋杀皇帝未果,仓惶逃离京城后为了躲避追杀,在五台山天巡寺内,由智痴长老操刀剃度遁入空门;自己起了一个法号名为【逍遥】,江湖云游无拘无束。 “若论起昔年同朝的辈分,逍遥大师可是绿林虎王的半个主子,所以虎穴中的一干匪贼盗孙,怎敢在他面前放肆?” 孙淀登时省悟过来,言道:“虽然孙某在中原武林行走数十年,却对这位亦正亦邪的逍遥大师,并没有过多的了解;原来是一位出身宫廷的皇室贵胄呢。” 澹台田错哈哈一笑,说道:“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的华丽宫阙;梁朝早败,唐宫灰飞烟灭;昔日里的皇室贵胄,今朝沦落为浪迹江湖的野僧,又有什么好稀奇的呢?” 春寒料峭,忽有冷风吹过。明月侠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突觉一股浸入骨髓的凌厉杀气,凛凛袭来! 他转首四望,眼见残霞如血,山峦苍茫。曲折蜿蜒的窄狭山径中,一位身材修长的紫衣少年,飞步朝着春帆楼奔去。只是微斜目的匆匆一瞥,一股带有千年忿怨万古仇恨的阴鸷杀气,扑面而来。 明月侠颤声问道:“今夜的春帆楼,晚间会有什么安排?”澹台田错眼看他满脸惊诧,万分不解地说道:“今夜的晚课后,荷仙姑要亲去丹房炼制丹药,届时会有两位紫衣剑士相随?” 孙淀惊异问道:“紫衣剑士?”澹台田错耐心解释道:“虎穴中的剑士分为三种,人数众多的黑衣剑士,是行走江湖四处杀伐的主力大军!第二等乌衣剑士身手敏捷忠心耿耿,负责着整个虎穴的安全防卫;第一等紫衣剑士心思缜密武艺高强,整个虎穴中只有十位,地位仅次于两位使者四大首领。所以只有身份尊崇的紫衣剑士,才有资格走进春帆楼,负责楼内所有人的安危。” 孙淀快速而坚决地说道:“咱们应该赶快赶到春帆楼去。”澹台田错奇道:“为什么?一般荷仙姑的晚课时间,是不允许有外人打扰的!就算是她最亲近的露仙女,也绝对不可以。” 孙淀苦笑道:“事出仓促,咱们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忘记了自己的功力尽失,拧双足便欲狂奔登山,不料想全身的真炁完全阻塞,双腿麻木僵硬根本迈不开步,当时只觉得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澹台田错连忙向前将他扶起,跨肩一闪将他背负在身上,撒开腿朝着山顶上的春帆楼,飞速奔去。 手持净瓶的白衣观音神像前,紫烟袅袅木鱼轻敲,身着云鹤道袍的荷仙姑,身姿端正盘腿打坐,神情肃穆口诵梵音。将自己追求超凡入圣的虔诚心,完全沉浸在忘我的太虚仙境。 无声无息的一柄利剑,搭在她的脖颈间;一道满含杀气的嘶哑声,将她从妙莲幻境,拉到了残酷的现世间:“你这位自制剧毒【芭彤散】的假仙姑心如蛇蝎,派那位南国先生钟无期花言巧语,欺骗身染重病的师叔祖医谷妙手服用,致使他老人家七窍流血而亡!这一笔来在雁荡山福熙洞的血债,现在也该算一笔总账了吧?” 荷仙姑缓缓睁开眼,回望一眼脸白如纸的紫衣剑士,面色平静如水:“你是何人?为何能冒充虎穴的紫衣剑士,私闯进春帆楼?” 紫衣剑士怒吼道:“雁荡山福熙洞的第五代弟子马涧滑,今日就要为了给冤死的师叔祖报仇。”说罢,又将手中青钢剑用力猛压了一下。 荷仙姑纤指捏着锋利剑刃,轻轻往外一推,缓缓站起身来,无比优雅地掸了掸玉白道袍,低声说道:“本仙姑不会武功人人皆知,在另外一位紫衣剑士赶来佛堂的半个时辰内,你可以随时出剑轻易地将我斩杀!所以呢,你根本不用这么紧张。” 她款款前行两步,喟然长叹一声,说道:“据本仙姑所知,医谷妙手陶弘生性孤僻,专注采药医病救人,从来没有收过任何人做徒弟,你编排的福熙洞第五代弟子身份,并不存在!说出真话,你到底是谁?因何要处心积虑地行刺于我?” 紫衣少年一愣怔,立时脸色一变大怒道:“那又怎样?反正我今夜就是要取你首级!” 荷仙姑眉头紧蹙,仔细瞪视他片刻后,冷冷言道:“如果本仙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衡山天机门门主雷平的嫡亲弟弟雷伦夫,自你哥哥雷平重病身死后,你就偷偷地潜入后堂,和你那位寡居府中的嫂嫂眉来眼去,结下了见不得人的奸情! “后来被天机门帮众发觉后,自感无颜留在天机门,改名换姓南下闯荡,两年前才设法混进了虎穴。你今夜前来根本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本仙姑再给你一次说真话的机会,千万记住,一定要实话实说哦,因为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 雷伦夫剑尖朝下双手抱拳,双膝一软‘噗通’跪地,声泪俱下:“小人只想早日羽化成仙,升入极乐仙境过逍遥的神仙生活;但小人又没有金银拿来购买【长生券】,情急之下的头脑一昏,便使出了这等昏招!恳请仙姑看在小人敬道慕仙的一片赤诚,原谅则个。” 忽听得‘嘭’地一声佛堂门大开,澹台田错口喘着粗气,背负着孙淀站立门口,神色讶异地望着跪地的雷伦夫,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说时迟,那时快?雷伦夫腾势离地,手中剑寒光缭绕,迅如闪电,朝着澹台田错的双臂刺来! 澹台田错眼见情势危急,双手撒开孙淀抛放地上,身如轻烟般飞身奔逃到一丈开外!雷伦夫嘿嘿几声怪笑,左手铁掌右手利剑,如毒蟒信舌般朝瘫倒地上的孙淀刺击,迅捷狠辣。 根本无力躲闪的孙淀,立时头部中掌前胸中剑,口中喷血眼冒金星,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上,全身剧烈地抽搐几下,登时失去了知觉。 这一突如其来的惊人剧变,刹那间吓傻了澹台田错,惊呆了站立一旁的荷仙姑! 雷伦夫长剑滴血双目赤红,阴森森地怪笑道:“还是快快将【长生券】拿出来吧,别逼着雷爷今夜大开杀戒!\" 凤眸含泪的荷仙姑,凄然言道:“既然你要一心成仙,本仙姑马上破例成全你就是!从现在开始,我诵吟真经祈祷仙廷,让诸路神灵显灵相助;澹台道长,烦劳你带这位道友前去隐玉台,捱到今夜子时,便会有天界诸神幻化星光云蒸气,召他飞腾升空进天堂。” 顺着陡峭山径前行了半个多时辰,两人来到一个十分破旧的木屋前。手提灯笼的澹台田错转过头来,道:“你须到更衣室换上五云法衣,方可前往隐玉台登台祈神。”雷伦夫点点头依言进屋,不一刻身着黄色道袍,手提着长剑走了出来。 澹台田错眉头紧蹙,苦着脸说道:“难道阁下非要带着这把沾血的凶器,去登攀神圣的升天仙台么?若是剑上的凌厉煞气冲撞了天界诸仙,最终导致升天大事功败垂成,切莫要怪罪贫道,没有提醒过你哦!” 雷伦夫暗自寻思:“这老道孤身一人且武功平平,何须怕他?若因为一把剑出意外耽误大事,真的得不偿失。”他右手用力一扬,一道寒光在夜空飘飞,长剑远远落进了山谷。 漆黑无际的苍穹夜幕,璀璨星空浩瀚无垠,好似一幅神秘深邃的墨蓝画卷。 在澹台田错的悉心引导下,雷伦夫端坐在升仙莲花高坛中间,双手合十,仰首聚神凝望北斗七星中的天枢星方位,心中逐字逐句持续不停地念诵【心经】。 念诵到第三遍时,雷伦夫便觉双腿已有酸麻之感!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端坐莲花坛苦苦支撑。 群山静寂的暗夜,有刺骨凛冽的山风掠过。澹台田错手捏神诀在坛下来回不停走动,口中念念有词的他,忽然间猛跺双脚口中一声暴喝! 雷伦夫突觉得身下一空,身子极速下沉,只是短短一瞬间,大半个身子沉落在环扣紧密的机关中。双腿悬空腰身紧箍,只留两个肩膀抬着脑袋,露在莲花坛中! 澹台田错脸上堆砌着阴冷的狡诈,厉声问道:“是谁?怂恿你暗施毒计,刺杀明月侠?” 雷伦夫一脸决绝,紧咬牙关闭目不语。忽觉得脸上冰凉滑腻,借着微弱灯笼光睁眼看时,惊怖万分‘哇’地发出一声凄厉惨嚎! 一只毒蜈蚣,两只赤蝎,三四只肥大黑蜘蛛,不停地在雷伦夫脸上脖颈间来回乱爬;一条非常细小的碧蛇,此刻已经钻入了他的鼻孔中! 惊骇的魂飞魄散的雷伦夫,不住声地颤抖怒骂:“卑鄙无耻的恶贼······龌龊下流的贱胚······” 澹台田错面色一沉,厉声斥骂道:“若是绿背蜈蚣的毒气攻心,你尚可续命两个时辰;再加上关东赤蝎与南疆黑蜘蛛,以你的健壮体魄,倾尽体内真气全力抵抗,至少也可以续命一个时辰!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贫道又加了黔东南的金丝碧鳞蛇,如果没有老夫的解药,你绝对会在半个时辰内气绝身亡。现在的你,还敢对贫道出言不逊么?” 他前行两步,将手中的灯笼放在雷伦夫眼皮底下,说道:“如果想活命,你就如实招来,除非你真的不怕死。” 雷伦夫心知情势危急命悬一线,惊恐万分下不由得痛哭流涕!澹台田错冷笑道:“金丝碧鳞蛇最喜欢热水热汤热泪的刺激,为了延迟它对你的咬噬攻击,奉劝你还是莫要哭泣!” 雷伦夫非常听话地停止了哭泣,磕磕巴巴言道:“是红楼首领······颜如玉告诉小人,现如今的尘世间,惟有春帆楼的荷仙姑,掌控着仙界登天道!小人为了早日荣登仙界,头脑发热,才听从了她出手诛杀明月侠,强行威迫荷仙姑相助升天的计划。” 澹台田错满含讥讽地说道:“身为虎王帐下的紫衣剑士,整日里不思忠心报主,却一门子心思想着荣登天界?” 雷伦夫‘啊’地一声惨叫,早被鼻孔中的金丝碧鳞蛇咬了几口!为了活命,他竹筒倒豆子般,急促促将一切坦白:“去年春帆楼初具规模,小人也曾使出金钱,在清净池沐浴净身后,过逍遥桥走龙盘十八弯。在长乐殿的销魂畅乐宴上,我品尝了琼浆玉液酒,又在摄神勾魂红罗帐内,做过一个诡奇旖旎的巫山云雨梦:梦中有风情万种的妩媚仙女倾情相伴,亲历逍遥仙境后的食髓知味,又怎能不让人朝思暮想?” 澹台田错一乐,叫道:“所以你才豁出性命铤而走险?被人当枪使却不自知?”蓦地伸出右掌,紧抓起坛边粉红的莲花瓣,左摆右拉用力旋摇,咔咔咔的一阵震耳声响中,雷伦夫即刻坠入莲座下的深深陷阱! 接着又是咯咯咯的一阵怪声,莲花坛上的莲花宝座,恢复原状封闭得严丝合缝。 澹台田错眼望着漆黑的阔远星空,内心中涌出一股无限悲凉:眼看着筹谋多时的计划,惨遭失败;眼看着明月侠一命归西,却无能为力! 他痛苦地摇摇头,将一双朦胧的泪眼,望向闪烁天幕的寂寥星辰。心中默念道:翱翔长空的海东青哦,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飞临遥远偏僻的楚南浮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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