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深秋,百花杀尽。 万紫千红皆凋零,唯余碧云天,黄叶地,南飞北雁成行。 南坡下,有一大片银杏林,一簇簇扇子一样的银杏叶金黄灿烂,迎着午后的阳光,仿佛烈焰燃烧,辉煌如火炬。 只是阵阵秋风吹过,卷走黄金如雨,注定只留下满枝萧瑟。 一片银杏叶飘飘悠悠落下。 伞一样的叶片边缘擦过一个少年的鼻端,落在他的手上。 那只手光滑白皙,手指修长,没有劳动的痕迹,只在拇指、食指、中指的指肚上有薄薄的茧。 这是只少年的手,也是只握笔的手。 “昭子,昭子!” 有人叫他,汤昭回过神,道:“隋大哥。” 此时汤昭正坐在驴车上,驴是痩驴,车是板车,赶车的是个十八九岁相貌朴实的青年。 “怎么发愣了” “我想起……老师了。”汤昭搓了搓脸,他的脸色发白,白里隐隐透青,就像冷色调的上好冻石,五官俊朗分明,正如书上说、画中画的好相貌,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衣,棉花蓄得很满,人鼓鼓囊囊像个发面包子,“我遇到老师就是一个深秋,满山都是红叶、黄叶。一转眼,他都走了半年了。” 隋大哥回忆道:“啊,我知道你的老师,见过两次。是个很古……奇特的人。他常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还会写谁也看不懂的天书。” “是汉字。”汤昭立刻道,“我已经完全学会了。天底下大概就我会写了。” 他语气自豪,神态骄傲,隋大哥不好扫他的兴,其实他父亲曾对汤昭的父亲发过牢骚:“你家好容易出了个读书的苗子,怎么不请个正经的先生进学那个姓陈的瘸子,只会胡吹大气,编比评话还不靠谱的故事,写鬼也不认得的鬼画符,生生把你家来日的状元郎糟蹋了。” 不过话说了没多久,汤昭家里横生变故,父母老师连遭不幸,独留下这么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求个生计也难,什么读书进学都成了泡影,也不必提了。 这么想想,隋大哥叹了口气,道:“昭子,咱们怎么过河” 银杏林尽头,地面陡然陷落,露出一道十来丈宽的深沟,沟底阳光照射不足,十分昏暗,隐约可见坑坑洼洼的积水。 两人是打算过河的,可是这沟壑如同天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过河是不能过的,推回去也不甘心,只能站在这里。 汤昭无奈道:“先回去吧咱们从下游往上走,走了这么久还没看到桥,看来是过不去了。去县城里买根绳子再回来” 隋大哥松了口气,道:“回去好。其实我一直觉得这林子怪怪的,还有这水,又没有干旱枯成这样,这正常么……” 话音未落,脚步声响起,一条昂藏大汉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哈哈,果然有条河,我走这条路是走对了!” 大汉约莫三十岁,身高八尺,头上扎巾,身上粗布劲装,背负沉重行囊,满面风尘,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隋大哥目光在腰间一瞟,登时紧张起来,将汤昭挡在身后。 有刀! 是会家子! 若是强盗贼人,大有危险! 那大汉同时看到两人,瞳孔一缩。 有人! 荒山野岭,渺无人烟,哪里冒出两个人来 双方沉默一会儿,隋大哥当先赔笑行礼道:“原来是位侠客爷。侠客爷安好!” 那大汉此时已经看清了两人的脸,放松下来,道:“杨某可不是什么侠客爷,你这车把式不要错认了。” 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腰带。 腰带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腰牌,银色为底,上面两个乌黑大字。 “义士!” 汤昭肃然起敬,拱手道:“原来是位义士英雄!” 大汉哈哈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你这小秀才也知道义士么” 汤昭兴奋道:“怎么不知道义士是朝廷认证的英雄。诛魔除煞,保境安民,且武功高强,名震江湖……” 他一边说,那大汉一边笑,挠着后脑勺道:“过奖了,过奖了。就杀了几头凶兽,保卫了几座村庄,救了几百个人,哪有那么厉害……大英雄,哈哈哈……而且我得去合阳大侠府上走一遭,才算名副其实。” 汤昭更高兴了,道:“那咱们顺路。我也去薛府……” 那大汉笑声戛然而止,瞳孔又是一缩:“什么,你也去” 他心中一凛,暗道:且慢,去合阳大侠府除了兑换九州忠义榜,还能为什么难道说他也是江湖中人 他又瞧了汤昭一眼,只见对方身体瘦弱,骨骼纤细,手脚关节丝毫没有练武痕迹,断然不似个练家子。 难道说…… 这是真人不露相 是了! 故老相传,江湖上最不可招惹的就是那些看起来无害的人。 老人、小孩、残疾人、书生…… 这小书生一人占了两样,还不可怕吗 想到这里,他额角渐渐沁出汗来。 杨栋啊杨栋,你以貌取人了! 别看人家瘦弱,说不定下一刻从驴车里抽出剑来,就将你脑袋削了下来。 毕竟你自己武功怎么样,自己心里有数! 捡漏杀了两头凶兽,喝了兽血,涨了几年功力就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这一路上太招摇了,把价值千金的义士牌挂在腰上,这不是惹来了强人劫夺了吗 难道说我来不及兑榜,玄功也没见一眼,更不知道魔窟朝哪边开,就要横死半路了吗 正在他心思百转,又悔又急的时候,汤昭已经道:“是,学生是投亲去的。” …… “什……什么投亲” 杨栋反应过来,“你是薛大侠的亲戚” 汤昭心里奇怪,都说义士武功高深莫测,怎么这义士脸色也这么莫测道:“不敢称亲戚,先师是薛大侠故交,学生受托登门拜访。” 杨栋又松了口气,瞳孔恢复原状,问道:“你师父和合阳大侠有交情,想必是位高手,不知是那位前辈大侠” 汤昭道:“先师不习武功,乃是教我读书识字的先生。” “那么说,你也不会武功了” “惭愧,学生百无一用。” “嗐。” 杨栋用手拍了拍络腮胡子,沉默了片刻,道:“亲戚朋友都一样,很好,我看你长得就像大侠的朋友。” 定下神来,杨栋再看汤昭,端正清朗的五官上写满了“弱不禁风”几个大字,哪一点儿像深藏不露的高人了 他挥手道:“走,咱们过河再说。咦,我记得地图上标着一座桥,桥呢” 汤昭指了指沟边半截木桩,道:“桥在这里。” 那木桩又旧又破,唯独顶上十分光滑,似乎刚被利刃剃过头。 杨栋对着木桩左看右看,道:“这……是旧桥墩吗桥给人拆了” 汤昭道:“我们过来的时候就只有桥墩了。” 杨栋拍腿道:“这如何是好要去薛府,必要过这条河,再没有,他非得专门写首诗来称赞我不可。 汤昭属实懵了,刚刚杨栋挥刀之前他就想说:眼前这棵树黄叶灿烂无比,蔚为奇观,能不能放过它另换一棵树但杨栋出刀太快,不等他说出口已经了结。 眼见杨栋已经收刀入鞘,潇洒而还。汤昭略作纠结,打起精神道:“义士造福一方,真仁义也。” 杨栋挥了挥手,道:“小事。既为义士,当然要做忠义之事。修桥补路,义不容辞。” 汤昭鼓掌喝彩,道:“好!” 隋大哥看着两人一个全力显圣,一个全心赞叹,不由苦笑。若不是他熟悉汤昭真诚坦率的性情,还以为两人一唱一和王婆卖瓜呢。见他两人这样莫名投契,也插不进话去,默默抚驴。 汤昭道:“风哥,有了这棵大树作桥,还得劳你辛苦一趟。” 隋大哥叹气道:“嗯。只是把驴车赶上独木桥也不容易。” 那银杏木粗壮,作为木桥走人是绰绰有余,但行驴车却不够。何况光把驴赶上桥去就不易,在桥上畜生一个失蹄,连车带人都危险了。 汤昭思索道:“这个么……能不能把驴卸下,装车上推过去” 隋大哥道:“你真敢想……” 这时杨栋道:“过桥有何难那小子你过来跟我搭把手,把桥架上,我包你们能过河便是。” 隋大哥忙道:“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小人,可不敢劳动您大驾……” 杨栋不耐道:“既然同行我瞧你们顺眼,帮一把手如何我看你虎口有茧,虽然不似得了真传授,好歹练过些功夫,也算半个江湖人,怎么还不如人家小秀才爽快过来帮我搬木头。” 两人将树搭在沟上,杨栋上去踩了踩,确认稳定。然后指挥两人把车卸了。 挽起袖子,杨栋深吸一口气,一伸手,牢牢抓住了驴的两腿。 那头黑瘦毛驴驴毛竖起,“昂昂”大叫,却如被铁箍钳住,连尥蹶子也不能。 杨栋手臂用力,臂上肌肉膨胀,一声大喝,将六七百斤的大牲口生生举过头顶! 汤昭眼睛都直了,“哇”了一声! 就是这个——力举千斤……驴! 把这个大个畜生举过头,这多厉害!比那大刀砍树不强多了 杨栋听不见他心声,因此鼻子没有被气歪,在汤昭的赞叹声中潇洒转身,一步步踏上独木桥。 一开始走上还无妨,走了几步到了悬空处,银杏树干便有些晃悠起来,一下子压上近千斤的东西,让木桥不堪重负。 汤昭心提起来,杨栋也有些紧张,好在木桥不长,紧走几步就过去。 脚下一蹬,往前迈步—— 嗖—— 杨栋只觉得耳边一凉,一支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钉在他身后数尺。 危桥狭窄,不容他回头,也不必回头。 他一抬头,分明看到对岸树丛中弓箭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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