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染疾,服药不愈。时,太史丞许芝,自许都来见,操请芝卜《易》,以问吉凶。许芝曰:“魏王闻神卜管辂否?”操曰:“略知其名,未闻其详。”许芝乃娓娓告以管辂之事。 管辂,字公明,平原县人,容貌粗丑,好酒不拘。辂,自幼喜仰星辰,夜不肯寐,父母不能止。辂曰:“家鸡野鹄尚且知时,何况人乎?”与邻儿戏,划地为天文,分布星辰。及稍长,深明《周易》,至于星文风相,无不精微。管公明心性宽大,多所含受,憎己不仇,爱己不褒,每每以德报怨。常曰:“忠孝信义,人之根本,不可不厚;廉介细直,士之浮饰,不足为务。”自言:“知我者稀,则我贵矣。”辂孝事父母,笃厚兄弟,顺爱士友,仁和邻里,皆发自天然。 其父为琅琊即丘县长时,管辂十五岁,始至官学读书。初开《诗》《论语》《周易》卷,即落笔涓涓,辞义斐然。学苑内,来自八方四百余人,皆服其才。琅琊太守单子春,素有雅才,闻听欲见之,辂父即遣其造访。时,单子春会宾客百余人在座,管辂请曰:“在座名士,皆有雄贵之姿,辂一少年,胆未坚刚,请先饮三升清酒,然后相言。”单子春便令人与之。 三升酒尽,辂问曰:“今与辂答对者,在座之士乎?”单子春曰:“某自以为,可与卿旗鼓相当。”管辂曰:“辂初读《四书五经》,不能陈秦汉之事而引圣人弘论,只谈五行与鬼神之事。”单子春曰:“圣人之道,儒林尽知,惟五行神鬼之事,最为奥微。”于是,管辂首唱论端,文采葩流,枝叶横生。单子春与众宾客,论难峰起,管辂一一对答,言皆有余。午餐未行,直至日暮,管辂言论磊落雄壮,英神簇茂,一堂叹服。于是,声名鹊起,人称神童。 利漕县人郭恩,字义博,善《周易》《春秋》,又能观天文,管辂就其读《易》。数十日,言论逾师,分蓍下卦,皆无差错,众称神人。又学观星,三十日通夜不卧,未及一年,郭恩反向管辂问《易》与天文事要。恩每听辂语,无不推几感叹:“明暗不相逮,何其远也!”郭恩兄弟三人,脚跟生刺,不能着地,已三十余年,恩请辂卜其由。管辂作卦曰:“卦中有女鬼,非君伯母,乃君叔母也。昔年饥荒,为数升米,推其坠井,闻有声,又下大石破其头,孤魂含冤,自诉于天,故有此报。”郭恩泣泪湿衣曰:“皇汉末年,实有此事,不望脚愈,但愿不及子孙耳。” 渤海刘长仁有辩才,初闻管辂能晓鸟语,乃往见辂曰:“夫,人之音曰言,鸟兽之声曰鸣,言者,有知之贵灵,鸣者,无知之贱类,何以鸟鸣为语,乱神明之所异哉?”管辂曰:“夫,天有大象而不能言,故运星精于上,流神明于下,行风云以表异,役鸟兽以通灵。表异者,必有沉浮之候,通灵者,必有宫商之音。是故,四国未灭,融风已发,赤鸟来日,殃在荆楚,此乃上天之所使,自然之明符也。考之律吕,则音声有本,求之人事,则吉凶不失。昔,商之将兴,由一燕卵,文王受命,丹鸟衔书,此乃圣人之灵祥,周室之休祚也。是以,鸟兽于人,何贱之有?”刘长仁不能答。 管辂至列人县典农王弘直家。忽见旋风丈余,自申位来,于庭院幢幢回转,息而复起,良久乃止。弘直问管辂。辂曰:“东方当有马至,恐父哭子也。”次日,胶东吏到,弘直子果亡。问其故,管辂曰:“昨日乙卯,乃长子之候也,离为文章,吏之候也。”辂又曰:“风以时动,爻以象应,时者神之驱使,象者时之形表,一时之道,不难知也。”王弘直曰:“风之变化,以此推之可乎?”管辂曰:“此风之毛发耳,若列宿不守,众神乱行,八风横起,云怒电飞,山崩石倾,拔树摧屋,鸟兽藏窜,兆民惊骇,始知灵风堪惧矣。登高台,望风气,分灾异,刻日期,于是乃知神思遐幽。” 管辂邻里,夜不闭户,无相偷窃者。其族兄管孝国居斥丘县,管公明往见之,与二客会,客去。管辂谓孝国曰:“此二人天庭及口耳间有凶气,灾变必起,其双魂无宅,流魂于海,骨归于家,不久必同死。”后数十日,二人酒醉,夜共乘车,牛惊下道,坠入漳河中皆淹死。 管辂云游,见一少年耕于田,辂立观良久问之。答曰:“姓赵名颜,年十九岁。”管公明曰:“我管辂也,见你眉间有死气,三日内必死,你如此貌美,可惜无寿。”赵颜急还家告父。其父赶上管辂,哭拜于地,乞救其子。赵颜亦哭拜。管辂不忍,乃谓赵颜曰:“你备清酒一瓶,鹿脯一块,来日往南山中。大松树下,有二人于盘石上对弈:一人面南而坐,穿黑袍,其貌甚恶;一人面北而坐,穿红袍,其貌甚美。你趁其弈兴正浓之时,跪进清酒、鹿脯,待其饮食毕,即哭拜求寿,必得算矣。”颜父乃留管辂于家。 次日,赵颜携清酒、鹿脯入南山,行不十里,见古松之下,盘石之上,有二人下棋,意兴正酣。赵颜跪进清酒、鹿脯,二人随手饮用。不觉酒尽,颜哭拜求寿,二人大惊。穿红袍者曰:“此必管子所言也,我二人既受其贡,当与惠赐。”穿黑袍者,取出一簿查看,乃谓颜曰:“你今十九当死,我于十前添一个九字,你寿九十九岁。回告管辂,休再泄漏天机,不然,必遭天谴。”言毕,一阵香风,二人冲天而去。赵颜大喜而归,回告管公明。颜父问辂,此二者何神。管辂曰:“穿黑袍者,乃北斗星君,穿红袍者,乃南斗星君。北斗注死,南斗注生,今添寿算,无忧矣。”父子感恩拜谢。 曹操闻许芝所言大喜,即差人往平原召管辂。辂至,操令卜天下大事。管辂下卦曰:“三八纵横,黄猪遇虎,定军之南,折伤一股。”操问其详。辂曰:“茫茫天数,不可预知,待后自验。”又令卜传祚修短。辂作卦曰:“狮子宫中,已安神位,王道鼎新,子孙极贵。”再令卜东吴、西蜀二处。管辂视卦曰:“东吴亡一大将,西蜀兴兵犯界。”操未信。忽人来报:“东吴兵马大都督鲁肃身故。”操大惊。 不数日,飞檄急报:“马超兵克下辨,欲犯汉中!”操怒,欲提兵亲征,乃令管辂卜之。卦成,管辂曰:“不可轻往,来春许都必有火灾。”曹操即差曹洪引兵五万,往助夏侯渊、张合。又命长史王必,统御林军总镇许都。主簿司马懿谏曰:“王必嗜酒性疏,恐不堪此任。”曹操曰:“王必随孤于披荆历险之时,忠心似铁,足当此任。” 建安二十三年春,正月十五日夜,天色晴霁,星月交辉。许都六街三市,竞放花灯,金吾不禁,玉漏不催,万民同欢。王必与御林军诸将,营中痛饮。二更过后,忽,四处火起。时,太医令吉本、少府耿纪、司直韦晃、汉相金日磾之后金袆等,起事图操。五人率家僮千余人,猛攻王必,耿纪射中王必前胸,险些坠马。混乱中王必不知是谁造反,其素与金袆相厚,走投袆家扣门。家人以为袆归,错问曰:“王长史已死乎?”必大惊,不敢再投别家,急奔出城。王必至南城,见告颍川典农、中郎将严匡。匡连夜引兵讨伐,至天明,耿纪等兵败,皆被斩。后十余日,王必箭创复发而死。 曹操闻之大怒,召百官至邺,令救火者在左,未救火者在右。众以为救火者必无罪,几乎皆趋左。操令皆斩。众官大呼:“无罪!”曹操叱曰:“尔等非是救火,乃助贼也!”遂皆杀之。曹操令曹休总督御林军马,钟繇为相国,华歆为御史大夫,分侯定爵,授受印绶,朝中又换一班人物。至此,操方晓火灾之说,遂重赏管辂。辂不受,拜辞而去。 清河太守召辂为文学掾。管辂密友赵孔曜,来见辂曰:“卿腹中汪汪,当去俗腾飞,翱翔昊苍,为何在此?冀州刺史裴徽,才理清明,颇精易老,与某相明信,我今亲往,为卿陈感虎开石之言。”管辂笑曰:“卿若能兴东风,起朝云,我志所不让也。”于是,赵孔曜至冀州。裴使君问曰:“卿之颜姿,何故消减耶?”赵孔曜曰:“某体无药石之疾,只因清河郡,有一千里驹未遇伯乐,不能驰骋天骨,为此憔悴耳。”裴使君问是何人。孔曜曰:“平原管辂,字公明,年三十六岁,雅量宽大,可谓士雄,其仰观天文,俯览《周易》,游步道书,洞彻天机。如此英俊,抱荆山之璞,怀夜光之宝,而为清河郡文学掾,岂不痛心疾首哉?”裴徽慨叹曰:“某虽居大州,却未见异才,正欲远赴京师,拜会可论道者,何期草野间,有如此清妙之秀。”即檄召管辂为文学从事。及见,清论终日,不觉困倦。时天大热,移座于庭前树下,至天色向晨方罢。四见乃拜为别驾。 正始九年,腊月末,洛京吏部尚书何晏请辂至,时刑部尚书邓飏亦在座。何晏谓管辂曰:“闻君卦爻神妙,请为设卦,我位可至三公否?另,连夜梦见青蝇数十,来聚鼻上,驱之不去,何故?”管辂曰:“上古之时,八元、八凯辅弼帝舜,宣惠慈和。昔,周公蔽翼成王,坐而待旦,公而无私,故能流光六合,万国咸宁。此乃履道善应,非卦象之所明也。今公,位重山岳,势若雷电,而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恐非多福之仁也。鼻者,艮也,乃天中之山,高而不危,可长守富贵。今青蝇聚之,乃位峻者颠,轻豪者亡之兆也。以《易》论之,山在地中曰谦,雷在天上曰壮,谦则损多益寡,壮则非礼不履,未有损己而不光大,行非而不伤败者。愿公上追文王六爻之旨,下思仲尼易传之意,然后三公可至,青蝇可驱也。”邓飏斥曰:“此乃老生常谈耳!”管辂曰:“老生者见不生,常谈者见不谈。” 辂归馆舍,其舅夏大夫问曰:“二尚书,吉凶如何?”管辂曰:“邓飏行步,筋不束骨,脉不制肉,起立倾倚,若无手足,乃鬼躁之象也。何晏魂不守舍,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枯木,乃鬼幽之象也。鬼躁者为风所收,鬼幽者为火所烧,自然之符不可避也。”舅问其应对,辂具实以告,夏大夫责其言太直切。管辂笑曰:“与死人语,何所畏耶?”岁旦大朝,朔风骤作,尘埃蔽日,拔树倒屋。过十余日,何晏、邓飏皆被诛,其舅叹服。 魏郡太守钟毓,清逸有才,管辂过魏郡,二人论《易》。辂下一卦,得知其生辰八字,钟毓愕然曰:“《易》之神灵通化,可至此乎?”管辂曰:“幽明同化,生死一道,悠悠太极,终而复始。故,文王损命,不以为忧,仲尼曳杖,不以为惧。”管辂欲卜其亡日,钟毓不敢。 邺县典农石苞,与管辂相见问曰:“闻君乡里翟文耀,能隐形,其事可信乎?”管辂曰:“此乃阴阳隐匿之数,苟得其数,则四岳可藏,河海可遁,况七尺之形哉?游于变化之内,散云雾以幽身,布金水以灭迹,术足数成,不足为难。”石苞曰:“诚欲闻其妙,愿君论之。”管辂曰:“夫,物不精不为神,数不妙不为术。故,精者神之所合,妙者智之所遇,合之几微,可以性通,难以言论。孔子曰:‘书不尽言。’言之细也,‘言不尽意。’意之微也,今试举大体以言之。夫白日登天,运景万里,无物不照,及其入地,一碳之光亦不见也。盈月,光耀清夜,足可远望,及其在昼,明不如镜。此藏日月者,阴阳之数也,是故,生者能出能入,死者能显能幽,盖物之精气,化之游魂,人神相感,数之使然也。” 平原太守刘邠,字令元,虽好易而不能精,乃与管辂相见问曰:“此郡官舍,常有怪变,使人惊怖,何由也?”管辂曰:“此郡所以名平原者,本有之原也,山无木石,与地自然,含阴不能吐云,含阳不能激风。阴阳虽弱,犹有微神,微神不真,多聚鬼怪,物类相聚,鬼魅成群。又因汉末兵起,军民血流,污染丘岳,强魂相感,化变无常,昏夕之时,多有异怪。昔,夏禹文明,不怪于黄龙,周武信义,不惑于暴风。今,明府道德高妙,神不惧怪,可扬善显忠,天自佑之,吉无不利。”刘邠拜谢。 清和县令徐季龙,字开明,颇有才气。季龙与辂论曰:“火星者龙,参星者虎,火出则云应,参出则风扬,此乃阴阳之感化,非龙虎所致也。”管辂曰:“若以参星为虎,则谷风为寒霜之风,然寒霜之风,非东南谷风也。龙者阳精,以潜为阴,幽灵上通,和气感神,故能兴云。虎者阴精,感阳而依木长啸,动于巽林,故能行风。且龙有潜飞之化,虎有文明之变,招云运风,何足为奇。”季龙问曰:“每有兵事,则鸡雉先鸣,其因何由?”管辂曰:“贵人有事,其应在天,在天者,日月星辰也。兵动民扰,其应在物,在物者,山林鸟兽也。夫,鸡者兑之畜,金者兵之精,雉者离之鸟。故,太白扬辉则鸡鸣,荧惑流光则雉惊,各感数而动焉。”季龙又曰:“鲁昭公八年,晋有石能言人语,此木石之物能言,与道和乎?”管辂曰:“晋平公,晚年奢侈,崇饰宫室,斩伐林木,残破金石,民力殆尽,以致怨起山泽,神痛物伤,二精并作。金石同气,兑为口舌,口舌之妖,动于灵石,故石能言。古人云:‘轻百姓,饰城郭,则金不从革。’即此理也。”季龙叹服。 一日,季龙使人打猎,请管辂一算所获。管辂作卦曰:“非禽非鹿,虽有爪牙,微而不强,其名曰狸。”猎人暮归,果如辂言。徐季龙大奇,遂取十三种物件,放于大匣中,使辂猜算。辂下卦,言十三种物件,鸡卵、蚕蛹等,一件不差。季龙惊叹曰:“君太神妙,何能得以尽知之?”管辂曰:“我与天地参神,蓍龟通灵,抱日月而游杳冥,极变化而览未然,况兹近物,能蔽神明乎?”季龙笑曰:“君言不谦,恐有过矣。”管辂曰:“君未识我之谦也。夫,天地者,乾坤之卦也;蓍龟者,卜筮之数也;日月者,离坎之象也;变化者,阴阳之爻也;杳冥者,神化之源也;未然者,幽冥之先也。此皆周易之纪纲。”季龙慨叹曰:“三圣作易,惟君明之,君真乃圣明者也!” 管辂随军西行,过毋丘俭墓,倚立树下哀吟,神情不悦。人问其故。管辂曰:“林木虽茂,其荣不久,碑文虽美,无后可守。玄武藏头,苍龙无足,白虎衔尸,朱雀悲哭,四危已备,法当灭族,不过二载,其应必至。”后果如辂言。 管公明过清河太守处,时天大旱,倪太守问辂雨期。管辂作卦曰:“今夕当雨。”是日,骄阳似火,晴空万里,府丞及清河县令俱在座,咸曰不然。管辂曰:“夫造化所以为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十六日,壬子值满,毕星中已有水气,水气之发,动于卯辰,此必至之应也。天昨,檄召五星,宣布星符,刺下东井,告命南箕,使召雷公电母,风伯雨师。群岳吐阴,众川激精,云汉垂泽,蛟龙含灵,天有常期,道有自然,品物流形,六合皆同,四布显彰,目睹不明。”至日西,了无云气,众皆嗤之。管辂曰:“稍有微风,枝有和鸣,应已至矣。”少时,艮风惊鸟,山云楼起。方一更,烨电灼灼,雷声殷殷,大雨河倾。 时,管辂声势显赫,当途之士,枝附叶连,宾客如云。其弟管辰欲从辂学《易》。管辂曰:“汝不可教也,夫《易》者,非至精不能见其数,非至妙不能睹其道。《四书五经》足为三公,不用学《易》。”正元二年,管辰谓辂曰:“大将军待兄意厚,可得富贵乎?”管辂长叹曰:“我自知命数,天与我才明,未与我高寿,恐四十七、八间,不见儿娶女嫁也。若免此,欲做洛阳令,使路不拾遗,堂鼓不鸣,我愿足矣。然,恐去泰山治鬼,不得于世间治人哉。”管辰问其详。管辂曰:“我额上无寿骨,眼中无守睛,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此皆不寿之象也。且我本命在寅,更加月食夜生,天有定数,不可违也。”是岁八月,为少府丞,来年二月卒。终年四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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