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遐面色一肃,双手持盏,举过头顶,郑重地道:“刺史大人宅心仁厚,德厚流光,小人佩服至极,此行决不负刺史大人所托,如果不能成功,小人将以死谢罪!” “哎,哎,哎!言重了,言重了,千万别啊。”陈望赶忙摆手道。 陈望放下茶盏,胸有成竹地继续道:“纵使将军说服不了袁瑾,我也要你安然无恙返回,我兖州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想来攻克寿春也耗费不了多少人马的。” “是,是,小人定当尽力而为,避免双方损伤,如果劝说不成,小人愿第一个登上云梯,杀入寿春!”邓遐心中一阵感动,沉声慷慨道。 陈望又端起了茶盏,点头诚恳地道:“唉,这就对了嘛,邓将军,诸公,来,我们满饮此杯,祝邓将军马到成功!” 说罢,一仰脖,将茶水喝了进去。 众人齐声道:“祝邓将军马到成功!” 跟着一饮而尽。 邓遐饭量大的惊人,他不像其他人将筷子文雅地伸入铜鼎夹出肉块,放入碗碟,再送到嘴里。 他也不客气,用小刀切割着铜鼎里的历阳猪肉,直接在铜鼎里用筷子夹大块肉,不多时就一扫而光。 陈望不时地看着邓遐这见所未见的吃法,想起了他的外号,“荆州樊哙”,真有些《史记》中鸿门宴上樊哙食彘肩的风采,只不过樊哙吃的是生的。 吃完午饭后,已近申时。 陈望亲自把邓遐送出郡衙大门外,把亲笔信交给他。 叮嘱道:“尽人力,听天命,力不尽则憾,命不听则枉,若是袁瑾或是朱辅不同意让出寿春,请速回。” 邓遐点头道:“是,刺史大人。” 陈望把身上的披风解下,由于身高相差悬殊,无法亲自给他披上,只能递给他。 邓遐躬身接过,感动地环眼泛红。 兖州军政首长们亲自陪他吃饭,并极尽溢美之词,还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如此器重荣耀,如此寄托期待,恨不得以死报答。 看着邓遐穿上披风,陈望又亲自从亲兵手里接过马的缰绳,牵到他的身旁。 陈望轻声道:“实不相瞒,我兖州铁骑午前已出发,在你到达寿春之际,已经占领颖口、硖石口和八公山。” 邓遐闻言一惊,心道兖州军行动神速啊,这就动手了…… 陈望脸色一肃,接着道:“若袁瑾、朱辅不识时务,不顺应天命,果断拒绝北退,那邓将军不必多言,回来即可;若他们犹豫不决,你可让他们派人去寿春城墙上看看,几处险要所在均在我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服了,服了,邓遐心服口服,没想到陈望心思如此缜密。 很显然,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虽然不好直言。 那就是“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光凭一张嘴的效果,能劝降劝退,那都是评说、小说演义里的事情。 看着这个矮自己一头,小自己十几岁,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一副胸有成竹样子的兖州刺史。 要说此前邓遐一直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现在他彻底放下了。 邓遐心中升起了追随效命的念头,试想谁不愿意跟着一位足智多谋,爱才好士,体恤军民的好领导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他撩衣袍,跪倒在陈望面前,叩首道:“末将定当不负所托,愿为刺史大人牵马坠蹬,誓死效命!” 陈望弯腰将邓遐扶起,一脸庄重地道:“好,邓将军,一切等你回来再说不迟,我也不会负了将军之意!” 邓遐再次躬身一揖,然后接过陈望手里的缰绳,转身上了战马,脚尖熟练地踢了一下马的肋叉骨,战马扬天发出了一阵尖厉的怒吼,向历阳北城门奔去。 目送邓遐背影远去后,陈望这才注意到十字大街上到处是一队队晋军士兵来来往往。 有的推着粮草辎重车,有的抬着云梯,有的驱赶着骡马车子,有的列队行进,一派有条不紊,但忙忙碌碌的战前景象。 刚要转身进郡衙,只听远处有人喊道:“刺史大人……” 回头一看,一队骑兵从东城门驰来,夕阳洒在他们的铠甲上,闪着一片黄灿灿金光。 为首一员大将,白面长髯,手提铁枪,是北中郎将庾希。 来到近前,庾希将铁枪扔给了身旁亲兵,跳下战马,跑到陈望面前,躬身一揖到地,激动地道:“末将参见刺史大人!” “北中郎将请起。”陈望赶忙双手搀扶起庾希来。 庾希一脸风尘之色,看着陈望难掩兴奋之情,颤声道:“刺史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走,我们进去说话。”陈望上下打量了打量庾希,边伸手往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一起进了郡衙大门。 陈望边走边道:“听陈安说你去徐州公干了,还顺利吧。” “末将奉左卫将军之命去彭城郡给戴遁送了些粮草辎重,如今那里已是与鲜卑燕国的前沿阵地。”庾希答道。 “一路辛苦,戴遁那边情形如何?” “有了粮草、箭矢资助,戴遁信心倍增。” “好,好。” 说着话,两人来到大堂之上。 落座后,陈望吩咐亲兵上茶。 庾希喝了一大口茶水,躬身问道:“方才在城中看到有出征的迹象,是不是刺史大人要出征寿春?” “哈哈,北中郎将果然洞察秋毫,正是。” “末将愿随刺史大人一起征讨袁瑾。”庾希拱手道。 “不必,你暂且歇息,我和陈安已经部署好了,若是战事进展不利,我会派人通知你的。” “这个……刺史大人,末将也在历阳闲职了近一年,枪都锈了,哈哈,请三思。” “你配合褚长史把历阳及周边守卫好,保证大军出征补给线畅通无阻,也是大功一件,这样,我授你历阳守军军权,这是我们大本营,万万不能出了差池。” “末……将,遵命。” “凡事你只听命于褚长史,记住!” “是,刺史大人,要是拿下寿春,继续向北收复谯郡,一定要带上我。” “暂时还未有这个打算,我还是丁忧守制期间,等寿春一战结束后还得返回京师。” “哦……” “北中郎将,你也是父亲老部下,等我走后一定要听从左卫将军命令,多留意多汇报,确保江淮地区安定局势,待兵强马壮之日,我们大举北伐,收复失地!” 庾希从座榻中站起,躬身施礼道:“末将定当竭尽全力,听从左卫将军差遣,把江淮地区打造成铜墙铁壁,不容他人觊觎!” 陈望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庾希老成持重,是守郭筑城的良将不二人选。 有他在,比杨佺期踏实多了。 自己丁忧守孝三年,最最最重要的就是这三年中不要在内部生出任何变故,笼络人心是重中之重! 陈望挥手让庾希坐下,二人又讲述了许多有关于江北未来的形势分析。 正在这时,只听着铁甲叶子哗啦啦作响。 二人抬头一看,陈安、刘遁、梁山伯全身戎装,走上大堂。 来到近前,陈安向陈望躬身施礼道:“禀刺史大人,三军已集结完毕,等候命令出发。” 陈望抬手命他们起身,然后站起身来,活动着久坐的腰肌道:“走,现在就出发!” 说罢,从案几后转出,下了那三蹬台阶,来到大堂上,拉着庾希的手腕,昂首向堂外走去。 众人簇拥着陈望和庾希,出了郡衙。 此时,天色已傍黑。 抬头望去,远处高高的历阳城墙上,还有些许橙黄色的霞光照亮了形态各异的灰云。 一队队整装待发的晋军骑兵、步兵神情整肃,手持兵器,塞满了十字大街路口,前后看不到边际。 历阳郡众文武官员躬身站在郡衙门口等候,陈望来到大街上,转身对庾希道:“北中郎将,下午跟你说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庾希受到此等待遇,血往上涌,心潮澎湃,躬身一揖到地,高声颂道:“末将愿用身家性命担保,历阳郡固若金汤!” 陈望双手搀扶起庾希,微笑道:“一切有赖于北中郎将和诸公了。” 说罢,陈望转身,接过已穿上骁骑营军装的周全递过来的马缰绳,翻身上了马。 褚歆、王荟领衔众文武官员躬身施礼,齐声颂道:“祝刺史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神威所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陈望在紫骅骝上左手持缰绳,高高举起右手,向前稳稳地挥一下手。 一时间,嘹亮劲疾的牛角号声四起,令人头皮发麻。 正在郡衙高瓦上觅食的一群乌鸦受了惊吓,“呱呱”地哀鸣着飞上了半空,盘旋了几周后,消失在逐渐四合的暮色中。 只剩下郡衙院内高挂着十几丈高镶有牙边的黑色大旗,随风扑簌簌摇摆着。 兖州刺史四个字下面一个车轮大的白圈内,斗大的“陈”字威严地俯瞰着城中的一切。 晋军各兵种队列整齐,步伐坚定,有条不紊地陆续开拔,从历阳北城门鱼贯而出。 看着一队队从身前走过的晋军士兵,威武雄壮,在褚歆和王荟身后的杨佺期各种念头涌上心头。 他心乱如麻,无数思绪纠结一起,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这一切被最后升起的一股莫名耻辱感压倒。 自己未能随大军征讨寿春也就罢了。 庾希竟然受到陈望如此礼遇,他何德何能?竟然掌管了留守谯郡所有军权,防务事宜。 此时,耳边传来了远处陈望慷慨激昂高声吟诵的声音: 江淮晚云暗历阳,大军夜行征战忙。 无惧百战金甲烂,不破叛军终不还! 身边褚歆、王荟等人纷纷抚须点头称赞,长公子诗词大有进步。 杨佺期强行将刚才一齐冒出来的无数个念头通通摁下,收回纷繁复杂的思绪,头脑这才慢慢清醒起来。 元日节之前,建康传来消息,广陵公府中堂失火,二夫人柳绮和五斗米教的杜炅、孙泰一同被烧死。 怎么会有如此巧合? 难道这一切是陈望所为? 自己和柳绮的事儿败露了? 陈望,好手段啊! 兖州五万大军击鞭锤镫,衔枚疾进,一路上接到刘遁捷报,进入八公山,与朱序分兵。 第三日晨接到桓伊部夜渡颖水抢占了颖口要塞。 下午终于等到了朱序的捷报,悄悄渡过淮水,兵不血刃,俘获硖石口全部守军五百人。 陈望终于放下了心,占领了硖石口,无疑就是钉牢了这枚钉子,令袁瑾守无法兼顾,战还有后顾之忧。 现在只等邓遐的好消息了。 到了晚上午夜子时末(凌晨一点左右),月朗星稀,苍穹幽暗。 兖州大军悄然无声地来到寿春城外,依淝水安营扎寨。 三天三夜行走在江淮平原上,舟车劳顿,人困马乏。 陈望下令全体休息,然后与梁山伯带领几十名骁骑营亲兵检查各营防御情况。 看着远处的寿春城墙巍峨雄壮,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像一座巨大的怪兽一般,趴在淮水、淝水交汇处。 放眼望去,但见城门紧闭,吊桥悬起,城头上火光点点。 环城的淝水静静地流淌,水面波光粼粼,水畔野草离离,草木在夜色里随风摇曳,簌簌作响。 陈望在马上看着一座座井然有序的白色帐篷,一队队值夜巡逻的晋军士兵从身边走过,随着不紧不慢紫骅骝的速度,转身问旁边马上的梁山伯。 “处仁,你还没有娶妻吗?” “刺史大人,何以对我娶妻如此关注?” “我给你算了一卦,你命中有位夫人叫做祝英台。” “哦?就是刺史大人在洛水之畔讲起的同……学,敢问这位……祝家女郎是哪里人士?” “也是会稽郡人士,与你同郡,出自上虞县。” 梁山伯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夜空,叹息道:“唉,卑职并未娶妻,因家中贫寒,出身低微,未曾谋得一官半职,后听说太尉在谯郡招揽人才,就前去投军,升平五年,经褚长史举荐才得以入谯郡郡衙为小吏。” 陈望心道,他一步步从文职末吏升到州司马,擢升如此之快,一定是进贤不懈,精明强干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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