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他还从未见关晴落下眼泪,就连摔下马背她也只会露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晴儿,晴儿,我父亲在狭城大破北辽军,马上就能夺回北境了”十二岁的黄不逆顶着一副开朗少年的模样高声叫着,当他拐过太傅府那宽大的鱼塘时,瞥见了正躲在池塘边落的亭子与假山之间窄小夹缝里那小人的身影。
她低着头,紧缩在一起的小小的身躯一颤一颤的微微抖动着,其间好似夹杂着啜泣的声音。
黄不逆快步走了过去,当他蹲下身来欲要查看关晴的状况时,她突然抬起了头。
那被父亲称为“猎鹰般的双瞳”在泪光的后面闪烁着如箭般凌锐的光彩,但此时这道光彩还暗藏着困惑的影子。
因从未见过关晴的这幅面孔,黄不逆竟一时不知该说出什么样安慰的话来。
“你不会是哭了吧?为什么啊?你父亲不准你打马球啦?”黄不逆一脸担忧的问道。
“那倒没有。”关晴继续低下头,藏在臂弯中的声音好似被蒙在鼓里,发出稍显低沉的嗡鸣。
“哦,那应该就没什么大事了。”黄不逆稍稍松了口气。
“谁说的,事情可大了。父亲说我应该学着柔弱点,不能再整天耀武扬威的了,不然就没有人会娶我了。”她抬起脸,用手帕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本来她是想要用袖子直接抹抹算了,但想起父亲的话,她还是拿出了手帕。
“怎么会没人娶你呢?”
“父亲说太逞强的女人不好,男人都喜欢女人温柔的性子。要学会对别人服软,要顺从。可是就是学不会啊!”说着,眼泪又从关晴的眼角争相涌出,仿佛要发泄掉心中某种疑惑一般,不停地掉落下来。
“不会的!你不需要向任何人服软,你只要顺从自己的心就好了。”黄不逆用他那稍显稚嫩的少年脸庞,做出了一副严肃的样子。
“顺从自己的心?”
“我父亲说过,你的双眼是属于翱翔在草原的猎鹰的眼睛,那是世上最自由、最坚韧的力量的表现。他说只有最清澈强大的心灵才会拥有这样的眼睛。
“我父亲还告诉过我,像鹰和狼这样厉害的猛兽,都是会被强有力的雌兽吸引的,因为只有最强大的雌兽才能诞下最健康的幼崽并且拥有保护它们长大的力量,甚至雌兽还肩负着捕食和保护家族的重任呢。”
“那为什么人喜欢柔弱的呢?”
黄不逆想了想,说道:“可能是这些人自己太弱了吧!”
“说到底,万一没有你说的那种不弱的人的话,万一真的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别担心,我会成为像狼一样的男人,我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大英雄、大将军。如果到时候没人能强大到娶你的话,那像鹰一样的女人嫁给我不是正好嘛!我们一家,天下无敌!”
“你可真会说。”关晴摸干脸上的泪花,勉强的露出了敷衍的笑意。
“别想这么多了,我们去打马球吧!今天一定要把贾胖子他们打个落花流水。你上次那招用的可真好,你都没看见贾胖子被你拉下马后那副怂样子,让他们再看看咱们的厉害”
黄不逆蹦蹦跳跳的边说边跑,关晴站起身望着那道最为熟悉的背影,心中某个应该被称为柔软的角落里,被黄不逆方才笨拙的安慰话语种下了一颗与以往感情的色彩略有不同的种子。
这颗五彩斑斓的种子,在时光里,因为两人亲密的如同彼此的镜子般的关系,发芽生根。
在黄不逆的眼里,关晴发现了真实的自己。
那是一个能毫不保留将自己的一切力量张扬的表露出来的自己,一个可以在草原上自由飞翔的鹰的影子,一个无论何时都可以将自己的欲望倾诉而出、可以被称之为幸福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黄不逆起身走到钱金身边,深深的施了一礼以表达对钱金操持葬礼的感谢。
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憋闷,开始自语般的向钱金诉说着:“也许这样说会引人发笑,但是她就像太阳一样,让我在父亲巨大的身影下,也找到了属于我的光影。
“无论何时,无论多么灰暗的地方,我们总是一起的。就像在波涛中跟随在大船身后的一叶小舟,有她与我一起,我们奋力滑动着浆,向着大船驶去的方向。”
像是陷入进了曾经那些温柔的回忆中,黄不逆阴沉哀伤的脸上总算泛起了一丝微笑,只是那嘴角扬起的弧度,却牵扯着他的脸显得更加灰暗。
“现在大船消失了,小舟上与我并肩齐行的人也没有了,在这汹涌的波涛中,我还能去向哪里呢?我还要怎么面对仅剩我一个的残酷孤独的人生呢?”他紧闭上双眼,泪水一滴接一滴地从他苍白的面颊上滚落。
那晶莹的水珠仿佛火焰一般,在钱金的心里点燃了一把狰狞的火。火堆里好似迸溅出责备和怨恨的火苗,在钱金的心上烧了个名为愧疚的洞。
“对不起。”黄不逆的痛苦,牵引着钱金,向着绝望走去。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能走出这片黑暗。
“你道什么歉啊,怪只怪我们黄家卷进这世间欲望的漩涡中去了。”
“你不想为他们报仇么?”
“报仇?向谁?蒙面的凶手?父亲的旧友?还是我们每个人手里那些沉甸甸的黄金?抑或是他们心中虚无缥缈的权利欲?!”他眼中涌着泪,茫然失措的看向钱金。
当他的目光快要触及到钱金的视线时,像是习惯性的要守住自己最后的矜持,他转过身去,奔出了这片哀悼着死亡的黑白。
他终究是黄家的孩子,是战神的后代。在黄家人的眼里,唯有“保境安民”是一切。权力之争中,胜者为王败者寇,黄不逆的家仇又要如何才报的了?
黄不逆刚消失在街角,皇帝派来的薛公公就带着一众浩浩荡荡的势利之徒前来吊唁,本来这些人是绝不想在此时与黄家扯上关系的,直到薛公公带着陛下的旨意,众人才意识到要代表皇帝的脸面前来表示哀悼。
薛公公留着虚假的眼泪,对着身后一群惺惺作态的达官贵人们描述着皇帝虚伪的悲伤之情,那故事被他说的好像真的一样——陛下听说关晴和孩子被刺杀的消息,大怒,并下旨彻查此案,不找出真凶决不罢休。
皇帝追封黄义为安王,令仪仗将黄义的尸身带回中京,以王礼厚葬;追封关晴为幡河郡主,追封其长子为镇国将军,封黄不逆为朔河郡王,升任从一品太子太保。
钱金听着这一串串的封号,不由得在心中发笑。
就算在这种时候,皇帝也不忘把黄家唯一剩下的黄不逆踢出兵部,让他升任太子太保这一有名无实的高位,以示安慰。这就是皇帝的权谋。
又过了一阵,还是寻不见黄不逆的皇帝干脆命人为他立了衣冠冢,追封忠义镇国将军。
大御十四年的寒冬,名震边棠的黄家,消失了。而那文武双全的大将军之子黄不逆,也随着日渐破败的黄府门檐上的灰尘,一同被时代的风吹向了未知的未来。
他再也没有出现在中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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