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
在打发管家去领取新奴隶的丹书身契时,朱颜正百无聊赖地趴在软榻上,拿着一块蜜饯逗对面的小孩子。
“苏摩,过来!给你吃糖!”
她手里拿着一碟蜜饯糖块,然而榻上的孩子却压根懒得看她,只是自顾自地靠在高背的椅子里,用一种和年龄不符合的表情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眼神阴郁,眉头紧锁,小小的脸上有一种生无可恋的表情。
“怎么啦?”朱颜没好气,“你又不是鸟,还想飞出去啊?”
那个孩子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看着天空。。
“哎,别摆出这张臭脸行不行?我也不是关着你不放你走。”她叹了口气,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好声好气地说道,“你年纪太小,身体又实在糟糕,现在放你出去只怕很快就死了——我得找个好大夫把你身上的病都看好了,才能放心让你走,不然怎么对得起你阿娘临死的嘱托?”
那个孩子还是出神地看着天空,不理睬她。
“哎,你这个小兔崽子!有听我说话吗?”朱颜顿时恼了,“啪”的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再这样,小心我真的打个铁圈套你脖子上!”
那个孩子的脑袋被拍得歪了一下,却忽然伸出手指着天空,用清凌凌的声音说了一个字:“鸟。”
朱颜愣了一下,顺着孩子的手看了出去。
赤王府的行宫楼阁高耸,深院上空,只留下一方青碧色的晴空。在薄暮时分的晚霞里,依稀看到一只巨大的白鸟在高空盘旋,四只朱红色的眼睛在夕阳里如同闪耀的宝石,一瞬不瞬地看着底下的大地。
“四……四眼鸟?!”她全身一震,失声惊呼,“天哪!”
朱颜被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反手啪的一声关上了窗子,又“刷”的一声拉上了帘子,这样还不够,想了想,她又奔过去关上了门,扯过一块帘子,在上面飞快地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咒。
苏摩待在椅子上,看着她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团团乱转,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好奇,忍不住开口:“你……很怕那只鸟?”
听到这个细细的声音,朱颜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么久了,还是这个小兔崽子第一次主动开口问她问题。
“才不是怕那只鸟……”她画好了符咒,整个房间忽然亮了一亮,朱颜这才松了口气,“那只四眼鸟是我师父的御魂守……既然它来了,我师父一定也来附近了!可不能被它看到!”
“你怕你师父?”孩子看着她,不解,“你做坏事了?”
“唔……”朱颜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算是吧。”
“噢,这样啊……”那个孩子看着她,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讥诮,又道,“你师父一定很厉害。”
朱颜白了孩子一眼:“那当然。”
顿了顿,颓然道:“他可厉害了……我见到他就头皮发麻腿发软,连话都说不顺溜了——要是一个回答得不对,就要挨打!哎,上次不由分说按着我暴打了一顿,到现在屁股还疼呢!”
“……”孩子看着她,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打屁股?”
“喂,谁都有挨揍的时候是不是?”朱颜哼了一声,觉得没面子,顿时又抖擞起来,“小兔崽子,不许笑话我!不然揍你!”
坐在高椅上的孩子转开了头,嘴角却微微上弯。
朱颜关好了门窗,将房间里的灯烛全部点起,却发现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百无聊赖,便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盒子——那是一个精美的漆雕八宝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糖果,是叶城市场上的贵价货,显然是这个贱民出身的孩子从没见过的。
她拈了一颗裹着薄薄红纸的蜂蜜杏仁糖,再度把盒子递到了孩子眼前,讨好似的问:“喏,吃一个?”
孩子想了一想,终于伸出细小的手指,从里面拿起了一颗蜜饯。
“神木郡产的康康果?原来你喜欢这个?”她笑眯眯地看着孩子捏起了糖,却有些担心,“这个会不会太甜啊?你们鲛人是不是也会蛀牙?”
“……”孩子看了她一眼,剥开外面的纸,将蜜饯咬了下去,小口小口地品尝,一口牙齿细小而洁白,如同沙滩上整齐排列的月光贝。
然而,孩子一口吃下了蜜饯,却只是看着手里的糖纸——那是一张薄薄的银纸,上面印着闪烁的星星和水波纹,甚是精美。那是北越郡产的雪光笺。孩子用小手把糖纸上的每一个皱褶都抚平,小心翼翼地拿在了手里。
“哦,原来你是喜欢这张糖纸啊?”朱颜在孩子面前看着,伸出手,将糖果盒里所有的康康果蜜饯都挑了出来,总共有七八颗。她一颗一颗扒掉,一口倒进嘴里飞快地吃了下去,然后将一整把的糖纸都塞给了苏摩,鼓着腮帮子嘟囔:“喏……都给你!”
“……”那个孩子愕然看着她,忽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有点生气了,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道,“打你哦!”
“吃这么多,你是猪吗?”她听到那个孩子说,“会蛀牙啊……”
那孩子隔着糖果盒,歪着头看她狼狈的样子,忽然笑了。那个笑容璀璨而明亮,如同无数的星辰在夜幕里瞬间闪烁,看得人竟一时间什么都忘记了。朱颜本来想发火,也在那样的笑容里平息了怒意,只是努力地将满嘴的糖吞了下去,果然觉得甜得发腻,便冲过去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然而,回过头,却看到苏摩将那些糖纸一张张地展平,靠在椅背上,对着垂落下来的灯架举起来,贴在了自己眼前。
“你在干吗?”她有些好奇地凑过去。
“看海。”苏摩轻声道,将薄薄的糖纸放在了眼睛上。
这个房间里辉煌的灯火,都透过那一层纸投入孩子湛碧色的瞳子里——苏摩看得如此专注,似乎瞬间去到了另一个奇妙的世界。
“看海?”朱颜好奇起来,忍不住也拿了一张糖纸,依葫芦画瓢地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看到了吗?”苏摩在一边问。
“看到了看到了!”朱颜睁开眼,一瞬间惊喜得叫了起来,“真的哎……简直和大海一模一样!好神奇!”
灯光透射过了那薄薄的银色锡箔纸,晕染开了一片,一圈圈水波似的纹路在人的眼前幻化出一片梦幻似的波光,如同浩渺无边的大海——而海上,居然还有无数星辰隐约闪烁。
“是阿娘教给我的。”孩子将糖纸放在眼睛上,对着光喃喃,“我有一次问她大海是什么样子,她剥了一块糖给我,说这样就能看到大海了。”
“……”朱颜蓦然动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鱼姬的一生,想来也和其他鲛人奴隶一样飘零无助,带着一个孩子,辗转在一个又一个主人之间。她的最后十几年是在西荒度过的,以悲剧告终——作为一个鲛人,在沙漠里又怎能不向往大海呢?
而这个孩子,又有过怎样孤独寂寞的童年?
“你的父亲呢?”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不管你吗?”
苏摩沉默了很久,正当她以为这个孩子又不肯回答时,他开了口,用细细的声音道:“我没有父亲。”
“嗯?”朱颜愕然。
孩子的眼睛上覆盖着糖纸,看不到眼神,低声道:“阿娘说,她在满月的时候,吞下了一颗海底浮出来的明珠,就……就生下了我……”
“怎么可能?她是骗你的吧?”朱颜忍不住失笑,然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鱼姬红颜薄命,一生辗转于多个主人之间,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和哪个男人生的吧?所以才编了个故事来骗这个孩子?
“胡说,阿娘不会骗我的!”苏摩的声音果然尖锐了起来,带着敌意,“你……你不相信就算了!”
“我相信,我相信。”她倒吸了一口气,连忙安慰身边的孩子,绞尽脑汁想把这个谎圆回来,“我听师父说,中州上古有女人吞了个燕卵就怀孕了,甚至还有女人因为踏过地上巨人的足印就生了个孩子——所以你阿娘吞了海里的明珠而生下你,大概也是真的。”
她急急忙忙解释了半天,表示对这个奇怪的理论深信不疑,苏摩握紧的小拳头才慢慢松了开来,低声道:“阿娘当然没有骗我。”
“那么说来,你没有父亲,也无家可归了?”她凝视着眼前那一片变幻的光之海,叹了口气,抬起手将那个孩子搂在了怀里,“来。”
“嗯。”孩子别扭地挣扎了一下。
“苏摩这个名字,是古天竺传说中的月神呢……据说长得美貌绝世,还娶了二十几个老婆,非常好命。”朱颜想起师父曾经教导过她的天下各处神话典籍,笑道,“你阿娘给你取这个名字,一定是非常爱你。”
苏摩哼了一声:“那么多老婆,有什么好?”
“那你想要几个?”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一个就够了吗?”
孩子扭过头去不说话,半晌才道:“一个都不要。女人麻烦死了。”
“哈哈哈……”朱颜忍不住笑了起来,捏了捏他的小脸,“也是,等你长大了,估计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美貌——哪里还看得上她们?”
苏摩愤愤然地一把打开了她的手:“别乱动!”
朱颜捏了好几把才松开了手,道:“等你身上的病治好了,你如果还想走,我就送你回大海去。”她揉了揉他水蓝色的柔软头发,轻声在他耳边道:“在这之前就不要再乱跑了,知道吗?你这个小兔崽子,实在是很令人操心啊……”
苏摩的脸上被糖纸覆盖着,看不出表情,许久才“嗯”了一声,道:“那你也不许给我套上黄金打的项圈!”
朱颜哑然失笑:“你还当真了?开玩笑吓你的呢。你这小细脖子,怎么受得了那么重的纯金项圈,还不压垮了?”
苏摩拿掉了眼睛上的糖纸,尖利地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脸色瞬间又阴沉了下去。朱颜知道这孩子又生气了,便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张糖纸,笑眯眯地道:“来,看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苏摩眼眸动了动,终于又看了过来。
她将那张薄薄的纸在桌子上铺平,然后对角折了起来,压平,手指轻快灵巧地翻飞着,很快就折出了一个纸鹤的形状来。
孩子冷哼了一声:“我也会。”
“哦?”朱颜白了他一眼,“这个你也会吗?”
她将那个纸鹤托起,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只纸鹤动了起来,舒展开了翅膀,在她掌心缓缓站起,扑簌簌地飞了起来,绕着灯火开始旋转。
“哇……”苏摩看得呆住了,脱口惊呼。
那只纸鹤绕着灯转了一圈,又折返过来,从他的额头上掠过,用翅膀碰了碰他长长的眼睫毛。
“哇!”苏摩情不自禁地欢呼出声来,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充满了惊喜,湛碧色的双瞳熠熠生辉,露出了雀跃欢喜的光芒来——那一刻,这个阴郁的孩子看起来才真正像他应有的童稚年龄。
朱颜看他如此开心,便接二连三地将所有的糖纸都折成了纸鹤,一口接着一口地吹气。顿时,这个房间里便有一群银色的纸鹤绕着灯旋转,如同一阵一阵的风,流光飞舞。
苏摩伸出手去,让一只纸鹤停在了指尖上,垂下长长的眼睫毛定定看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用一种属于孩童的仰慕和欣喜看着她,颤声开口:“你……你好厉害啊!”
“那当然!”她心里得意,“想不想学?”
那个孩子怔了一下:“你……要收我当徒弟?”
“怎么,你不愿意?”她看着这个孩子,发现他的嘴角微微颤抖,表情颇为古怪,便道,“你要是不愿意拜师也没关系。叫我一声姐姐,我一样教给你!”
“……”苏摩垂下头,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肩膀忽然发起抖来。
“喂,怎么了?怎么了?”朱颜已经完全不能预计这个孩子的各种奇怪反应了,连忙抱住了他单薄的肩膀,连声哄着,“不愿意就算了!我又没非要收你这个徒弟……哎,你哭什么啊?”
孩子垂着头,用力地咬住了嘴角,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竭力压制着某种汹涌而来的情绪。然而泪水还是接二连三地从长长的睫毛下滚落,无声地滑过了苍白瘦小的脸颊,怎么也止不住。
朱颜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倔得要死的孩子哭,心里大惊,即便她天不怕地不怕,却在这一刻束手无策,围着这个孩子团团转,连声道:“怎么啦?不学了还不成吗?别哭啊……盛嬷嬷会以为我又打你了呢!喂,别哭啊!”
她用力晃着他的肩膀。大概也是觉得不好意思,孩子用力握着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勉强忍住了眼泪,身体却还是在不停地发着抖。当他摊开手的时候,掌心是四个鲜红的深印子。
“好了好了,想哭就哭吧。”她不免有些心疼,叹了口气,“哎,你忍一忍,等我拿个盘子替你接着先——鲛人泪可以化为珍珠,你难得哭一次,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她还真的拿了个描金盘子过来,放在了孩子的脖子下,道:“好了,哭个够吧!攒点珠子还可以卖钱呢。”
苏摩抬起眼睛看着她,定了片刻,却忽然“哧”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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