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梦幻
刚刚正午,星海云庭却已经热闹非凡,门庭若市,冠带如云,到处都是一片莺声燕语,珠围翠绕。朱颜一心急着要跑,脚步飞快,目不斜视地穿过了那些莺莺燕燕。
“快走快走……”她火烧屁股一样地往外疾走,扯着管家的袖子,一路上撞了好几个人,三步并两步便穿过了大堂,也不打算从正门口绕远走出去,便直接往侧门奔去。
然而刚要走出侧门,却猛地站住了脚步,脱口“啊”了一声。
这里是侧门的另一边,是星海云庭的杂务后院。
正午里人很少,院子里晾晒着美人们的衣衫、手帕、抹胸,黛绿鹅黄,烟罗锦绣,在日光下如云蒸霞蔚,香气馥郁,美不胜收。然而,那些云霞的背后,却有一个影子一晃而过,疏淡如烟。
那个一掠而过的影子如同烙铁一样刺痛了她的眼睛。朱颜脸色瞬间煞白,身子微微一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脱口道:“渊?!”
“郡主?怎么了?”管家看到她这样一惊一乍的表情,不由得又问了一句。然而朱颜一把将他推开,拔腿便飞奔了过去!
“渊!”她失声呼唤,“是你吗?”
她飞奔向前,冲进了后院。眼前扑来的一道道衣衫被她随手拂开,到处都是衣架被撞倒的声音。她奔得急,几乎不顾一切,然而,等冲到了院子深处,只是一转眼的工夫,那里却已经是空无一人。
“渊……渊!”她站在那里,大声呼唤,在那个空荡荡的小天井里转来转去,直急得要哭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是的!刚才那一瞬间,她看到的,明明是渊的侧脸!
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就算只是惊鸿一瞥,也绝对不会认错!
“郡主?”管家追了上来,不由得问,“你怎么啦?”
她没时间回答他,只是站在房间里,急急闭上了眼睛,双手结印,从五蕴六识里释放出灵能,去寻找关于那个人的气息——那是定影术,可以在意念内感知到一个时辰之内周围存在过的一切。
片刻之后,她倏地睁开了眼睛,忽地抬起手指,点在了某一处:“在这里!”
那是这个小小的天井里唯一一个没有挂着衣衫的竹架子。紫竹做成,一头撑在地上,另一头则搭在了墙上。刚才被她横七竖八那么一撞,其他所有的衣架子都滑落在地,只有这个竹架子居然还巍然不动。
朱颜轻轻扣住了那一根竹竿,往下一压,只听一声闷响,眼前的地面忽然下陷,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入口!管家在一旁看得惊呆了——这个星海云庭的后院里,居然还有这样精巧的机关!
“郡主,快走吧。”管家心知不对,连忙拉住了她。
然而,朱颜却不肯走,看着那个不知通往何处的入口,大声喊:“渊!给我出来!你不出来,我就来找你了!”
话音未落,她耸身一跃,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郡主!”管家失声惊呼,伸出手想去拉住她。然而朱颜袖子一卷,一股疾风卷来,一瞬间把管家推了回去。只是一个眨眼,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地底下,地面重新合拢,恢复如初。
管家站在一地狼藉的妖红惨绿里,不由得惊怒交加——这个星海云庭到底是什么地方,居然还设有机关密室?郡主掉进了这个陷阱,万一有什么错失,他砍下脑袋也不能和王爷交代!
管家转身往外飞奔,急着去叫人进来。
那个秘密的入口下面没有台阶,只有一个直坠下去的洞穴。踏入的一瞬间,朱颜刷地直摔了下去,落到了一个秘密空间里。
当踩到地面的瞬间,她立刻释放出了一个咒术,托住了身体,又迅速在周身建立了一道防护的屏障,然后百忙之中还双手结印,将自己的身形隐藏了起来——这一番连用三个咒术,只用了一弹指的时间,堪称行云流水。
如果师父看到了,应该会夸赞一声“有进步”吧?
然而刚想到这个念头,她就猛然打了个冷战。
得了,这番她撞破了师父的好事,他发了那么大的火,几乎是以前从没有见过……不知道师父给的那一卷手札上有没有铜皮铁骨金钟罩的功夫,如果有的话,看来倒是要好好修炼一下了。
她一边沮丧地嘀咕着,一边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周围。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通道,连着两侧的一个个房间,如同曲折的迷宫,一眼看不到尽头。每一个门上都写着奇怪的标记,不是空桑文字,她居然认不出来。耳边隐约有水流的声音,环绕而过,似乎这个地宫里居然有地下水系。
朱颜不由得咋舌:这个地下迷宫的规模是如此庞大,竟然不比星海云庭的地上部分逊色——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是开黑店?还是在搞邪术?对了,或许这里是对贵宾特别设置的一些各有“特色”的包厢?
这些房间里,到底又是些什么?
然而她刚好奇地将手搭上房门,探头探脑地想要推开看看,身后忽然有脚步声。她一惊,急忙往后闪躲,只听风声过耳,只差了一寸的距离,便要和两名黑衣人迎面相撞。
好险!她暗自吸了口气。而那两个人浑然不知面前就站着一个隐身的人,从通道另一头疾步而来,和她擦肩而过,匆匆走向了刚才她掉落的地方,细细巡视了一圈,皱起了眉头。
“奇怪,暗门是关着的,一路上也没见人闯入。”有一个人道,“可明明听到入口机关被触发,有什么掉下来。”
另一个人道:“你去地上看一下有什么异常不?”
“好,我上去问问如意。”那个人道,“你分头告知大家,加强警戒——今日左权使在这里,大意不得。”
“是。”另一个人迅速地退去。
朱颜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心里不免暗自焦急,心知只要对方一上地面,自己刚才在后院的事情便会被查出。时间已经不多了,得赶快找到渊的下落!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往里面直闯过去。
这条地下通道曲曲折折,她用定影术追踪,飞快地奔过一个又一个房间,追寻着渊的痕迹。一路上她发现这里守卫森严,每个拐角都有站着黑衣人——看装扮,竟然和刚才楼上遭遇的几个打手又不是同一拨,更加精干剽悍,身手也更好。而且奇怪的是,那些人,居然全部都是鲛人!
用鲛人当侍卫?这个星海云庭,到底是有多神秘?朱颜虽然好奇,却没时间去多看。定影术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她必须在地面上的人被惊动之前找到要找的人。
她循着渊留下的气息,飞快地往前奔跑,如同一条小猎犬飞驰在草原上,追捕着猎物。毫不犹豫地转过几个弯,朱颜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突突直跳,走过去——渊的气息从地面上延伸而来,最后终止在这里。
然而,面前并没有门。
她追溯着之前的幻影,摸索到了一边的楼梯扶手,屈起手指敲了一下。那个扶手上本来雕刻着莲花,在那一击之下,那朵合拢的莲花盛开了,打开的木雕花瓣内,居然有一个纯金的莲心。
朱颜扭下了那个纯金莲心,按到了墙壁上一个凹陷处。奇迹般地,莲心每一颗莲子的凹凸都和斑驳的墙壁纹丝密合。刹那间,无声无息地,墙上浮出了一道暗门!
她惊喜万分,刷地推开门,解除了自己的隐身术,大喊:“渊!”
推开门的那一刻,看到了门中有一个青灰色的背影。朱颜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脱口喊道:“渊!”一边喊着,她一边抬起手飞快地在自己脸上一抹,顿时将伪装的面容抹去,露出了原本的明丽容颜。
“我是阿颜!”她对着房间里喊道,“我来找你了!”
然而,看到她的出现,房间里的那个人却是惊得手一抖,猛然回过身来——铮然一声响,有什么掉落在地。
同一瞬间,朱颜也往后退了一步,失声:“怎……怎么是你?!”
——密室里这个她千辛万苦才追到的人,哪里是渊?花白的头发,松弛的皮肤,昏花的肿泡眼,枯槁却灵活的双手……这,分明是那个好色贪杯、年纪一大把还喜欢出入青楼的老屠龙户,申屠大夫!
申屠大夫也在震惊地看着她,老眼睁得如同铜铃大,似乎不敢相信这么秘密的地方居然也会被人闯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惊疑不定。
两人乍然见面,都是如遇雷击,朱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了半天才讷讷问出了一句话:“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渊呢?渊到哪里去了!”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申屠大夫首先镇定下来,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忽然间脸色一变,“我认得你!你不是那个猪……猪什么郡主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朱颜一下子被问住了,讪讪地说不出话,只能用了反问来绕过这个问题,“你又来干吗?你能来,我为什么就不能来?”
“我?我当然是来逛青楼会美人啊!难道你也是?”申屠大夫打量着她尴尬的表情,一拍大腿,露出了然的神色,大笑,“哈哈……不会吧?我知道空桑那些四五十岁如狼似虎的贵妇喜欢来这里找乐子,没想到郡主你年纪轻轻,竟然也……哈哈哈!”
“呸!”她一时脸皮都有点发烫,啐了一声,“胡说八道什么!”
“没事儿,这在帝都和叶城都是半公开的秘密了,有啥了不起的?”申屠大夫竟是一脸引为知己的神色,朝着她走过来,笑呵呵地道,“星海云庭里养着的那些英俊的男鲛人,本来也不是全为了好男风的老爷们准备的。”
“闭嘴!”朱颜脸色飞红,只恨不得将这个老色鬼的嘴巴缝上。她不想理睬他,转头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却没有看到还有其他人,不由得有些蒙了——这是怎么回事?渊明明到了这里,进入了这个房间!怎么人却不见了?
她圈起手指,刚要再用定影术,却被人拉住了。
“哎,既然郡主您都来了,不如帮我付了这里的钱吧!”申屠大夫涎着脸,拉住了她的袖子,笑呵呵地道,“您在赤王府不是答应过,以后这一个月我在青楼的所有费用你们都包了吗?贵人说话可不能言而无信哪!”
“……”朱颜一摸口袋,才想起刚才那些金铢她全数给了龟奴,现在身上哪里还有钱?只能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回头再给你吧!”
“哎,那怎么行呢?多少给一点嘛!”申屠大夫却还是纠缠不休,竟然开始大胆地用手扯着她的衣袖,换了一副无赖嘴脸。
“下次给你!”朱颜懊恼起来,“快放手!”
然而,那个好色的无赖却怎么也不肯就这样放走了金主。纠缠之间,朱颜忽然觉得腿上微微一痛,就如被蚊子骤然咬了一口。怎么了?她吃了一惊,低头看去,申屠大夫的手里有寒光一闪——
那是一根长长的针,瞬间隐没。
怎……怎么回事?她愣了一下。申屠大夫看着她,浑浊的老眼里面嬉笑之色尽去,忽然露出了一丝冰冷的光,叹了一口气:“赤王府的小郡主,你真不该闯到这里来的。”
那一刻,朱颜心知不对劲,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一翻手腕,玉骨瞬间便化成了一把利剑!
“你想做什么?”她厉喝,一剑刺去,“敢暗算我!你这个老色鬼,我宰了你!”
申屠大夫看到她忽然拔剑,不由得脱口“啊”了一声,显然没有料到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居然还有这种杀人的本事,一时间来不及躲闪,只听“刷”的一声,利剑便压上了咽喉。
“住手!”就在那一刻,一面墙壁忽然间无声无息地移开了。有一个人从内壁里隐藏的密室里走了出来,厉声喝止了她,“阿颜,住手!”
那个人披着一件长衣,水蓝色的长发上还滴着水,气色并不好,捂着右肋,动作似乎有些不方便——虽然看上去有些病弱无力,容貌却俊美无伦,柔美沉静,如同夜空里的一轮静月。
那一刻,朱颜呆住了,半晌才失声欢呼:“渊?原来你在这里!”
申屠大夫却变了脸色,同时失声:“你……你怎么出来了?我刚给你用了药,现在必须要躺下休息!”
“渊!”朱颜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冲了过去,“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回他没有躲闪,任凭她抱住了他,唇角浮出了一丝苦笑。
“渊!”朱颜终于抓住了他,激动得全身发抖。是的,那是渊!是她朝思暮想、一直寻觅的渊!经过了两年多的时间,她终于又找到了他!
他也有些感慨地看着她,叹息道:“好久不见,你又长大了许多。”
他的语气是微凉的,带着一丝伤感和些微的欢喜,和记忆中那个永远温柔的声音有些不一样。
“你……你为什么在这里?”朱颜在狂喜之中看着他,忽然间想到了一个问题——渊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又怎么会和申屠大夫这种人在一起?这里是青楼的密室,难道他是来……她飞快地想着,一颗心直往下坠,如坠冰窟。
渊的嘴角动了一动,停顿了片刻,只道:“说来话长。”
看到他这样欲言还休的表情,朱颜心里更是一沉,忍不住问:“难道……你也是和楼上那些鲛人一样,被卖到这里来的吗?”
“……”他看着她,微微皱眉,“你说什么?”
“唉,别怕……没事的。”她心里一片混乱,却撑着一口气,不肯露出慌乱的神色,慨然道,“放心,我有钱!我会替你赎身的!”
“什么?”渊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
“哎,我说,你的身价不会比花魁还贵吧?不然为什么你住的地方这么高级这么隐秘?”朱颜说着,想尽量让话题轻松一点,然而身体却忽然晃了一下,瞳孔里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紫色,情不自禁地喃喃:“奇怪,头……头为什么忽然这么晕?”
话音未落,她瞬间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渊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抱住,叹了口气,转头对着申屠大夫道:“还不快把她身上的毒解了?”
老人咳嗽了一声,却有些不大情愿,嘀咕:“这个女的可是赤王府的郡主啊!空桑人的贵族小姐!万一她把我们的消息给泄露了出去……”
“她不会的。”渊眼神淡淡,却不容反驳,“快解毒!”
申屠大夫似乎颇为畏惧他,撇了撇嘴,便苦着脸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方盒子,打开是一块碧绿色的药膏,发出一种奇异的清凉的药香。他用挖耳勺一样的银勺子从里面挖了一点点,放在火上烧热。
“这药可贵了,”一边烤,老人一边喃喃,“光里面的醍醐香就要……”
“钱不会少了你的。”渊皱眉,“快把她救醒!”
申屠大夫烧热了药膏,往里面滴了一滴什么,只听“哧”的一声,一道奇特的烟雾腾空而起,直冲入了朱颜的鼻端。
“阿嚏!”昏迷的少女猛然打了一个喷嚏,身子一颤,醒了过来。
“渊!”她猛地跳了起来,差点和他撞上,一把牢牢地抓住了他,再也不肯放,“天啊……你没走?太好了!我真怕一个看不见,你就又走了!”
渊只是笑了一笑,不说话,摸了摸她的头发。
自从离开天极风城的赤王府后,他们已经好几年不见了。和鲛人不同,人类的时间过得快,几年里她如同抽枝的杨柳,转眼从一个黄毛丫头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人生也大起大落——听说不久前刚嫁了人,却又旋即守了寡。可是,虽然经过了那么多的事,她的脾性却是和孩子时候一样,还是这么没头没脑的莽撞。
“好了,别闹了,”他轻轻掰开了她的手,“申屠大夫还在看着呢。”
“啊?那个老家伙?”朱颜瞬间变了脸色,狠狠瞪了一眼申屠大夫,又回头看着渊,迟疑道,“他没欺负你吧?你……你……天哪!”她顿了顿,打量了一下衣不蔽体的他,忽然眼眶就红了,脱口:“都是我不好!”
渊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被赶出赤王府去?”她越想越是难过,声音开始带着哽咽,“你……你如果好好地待在王府,又怎么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是哪个黑心的把你卖到这个肮脏的地方来的?我……我饶不了那家伙!”
“哎,我说,你们这厢叙旧完了没?”他们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了片刻,在一边的申屠大夫有点不耐烦,咳嗽了一声,扯了扯渊的衣襟,“今天我冒险来这里,可是有正事和止大人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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