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邵原先觉得这是荆州一事是他跟暗中筹谋的宋裕两人在极限拉扯,没成想,这突然到来的蒋瑛会打破僵局。
周芙同她睡了一夜,保不齐明日就有症状。
烧城定是烧不起来,谁敢真的把郡主烧死在荆州城呢?
烧不成,如今就只能被动地变为救城。但崔邵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在治疫一事上,从未有过任何经验。荆州刺史和知府更不用说了,城内一团乱,若是治得好,也就不用等到现在。
崔邵吸了口气,左思右想,决定派人去寻宋裕。但派去的人刚走出军营,宋裕就不请自来。
上辈子,崔邵其实是没真正见过宋裕的。前世的建宁十四年,他大病一场,回家养了十多年的病,步入官场时,已经是中年。那时宋裕已经死了,车刑曝市。是让无数读书人都为之胆寒的死法。
崔邵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若他能与这位宋大人在一朝为官,成为同僚,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憎恨过宋裕。
上辈子在他第一次羊角风发病之时,曾得到过周芙的相救。为此,他在因病回乡之时曾给周芙写过一封拜帖,说如若郡主不弃,将来可做王府幕僚。
但很不巧,他的拜帖递得很不是时候。那时宋裕因为蒋厚坠马,多少大夫来瞧了也久不见好,周芙多年的好脾气在这件事上被磨了个精光。管事的不敢把信直接给周芙,便自己拆开看了,看完后发现这人竟是上门自荐幕僚的。
宋公子还没死,便有人自荐上来了?这不是在咒宋裕么。管事的担心上一世的崔邵惹周芙不快,就直接派人将这晦气东西押着在门口打了顿板子。
读书人的脸皮本就薄。
上一世的崔邵被王府家丁惩治了一顿后,本是想找棵歪脖子树吊死,但幸得中书令张阶所救,这才没有死成。
后来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一边养病一边重新科考,终于在三十多岁的时候重新步入朝堂,但那时,宋裕已经死了。
而周芙,也被困在了掖庭。
如今一切卷土重来,他们都拥有了崭新的人生,可以证明自己。然而,在荆州一事上,因为蒋瑛的出现,他却不得不处于一个下风的位置。
崔邵痛恨自己的被裹挟。
但他又诚然不是一个十足的恶人。
若把周芙蒋瑛一起烧死在荆州,淮南王势必无心征战,到时大梁在面对外敌时便会处于一个极弱的位置,王都危矣。
他不愿意做这样的千古罪人。
思及此,崔邵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宋裕,这个一身粗布麻衣,略微带了些倦容,却仍旧从容冷静,清冷矜贵的青年人。
“宋大人上辈子做了两件事,崔某其实是很佩服的。一件事是临死前用铁血手腕替陛下收了兵权,另一件事是收完兵权后用自己的命去换了沧州城的那三百俘虏,让大梁百姓明白,朝廷心中有他们。兵权,民心,大人真是用一身的血肉在替大梁续命。可有一件事,崔邵不明白。”
崔邵看着宋裕,终于问出了这个上辈子一直想问的问题。
宋裕点点头,“你说。”
“值得么?”
“宋裕,你是文臣之首,活下来或许可以救更多人,然而却那样没有体面地死在了沧州城外,值得么?”
崔邵扬声,直视着宋裕。
值得么?宋裕自嘲地笑笑,上辈子他也是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的。
上辈子,他是车刑曝市死在沧州城外的。在收了宗亲和异姓王的兵权之前,沧州就已经沦陷了。辽军统领直言要他宋裕一人的性命,说只要他愿意出城受死,便将城中妇孺放掉。
年年败仗,年年兴兵,百姓们没有得到朝廷的一点暖与怜,早就对脚下的国土失望了。
当一个国家的子民都不再爱它的土地,那么很快,辽军就会攻破大梁的城门,胡人的号角将会插满会极门。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受死,说明朝廷心里还有百姓。
他想用自己的命去换百姓对这个国家的最后一点怜悯,所以那时候,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条死路。
值得么,他觉得是值得的。
可在想到周芙时,他是真真切切后悔过的。他还没有替她摘下初冬的第一支梅花,他还没有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的原谅,他还不得不狠心地让她在掖庭幽禁。
一想到这些,他仍旧会觉得痛彻心扉,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跟周芙诀别的那个夜晚。
“没有值得不值得。”
“终有一日崔邵你也会明白,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宋裕淡淡开口,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崔邵想说,他不会明白的。活下来的人才可以救更多的人,他不认同宋裕,很不认同。
但既已问出了答案,崔邵也不再多做坚持,只是缓缓开口,“那既如此,宋裕,明人不说暗话,本官知道你上辈子治过冀州城的时疫,对于时疫的防治一定会比如今荆州城里的其他人都有经验。本官同你还有郡主之间的陈年旧怨可以先搁置一边,眼下,我帐下的人可以供你驱使。”
说着,示意宋裕坐。
宋裕摆摆手,表明不用坐,他也是听到周芙同蒋瑛在一起,很可能染上痘症才不请自来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治疫,故而只是让崔邵将城防图拿给他看。
时疫最重的村子早已经被荆州刺史用朱笔圈出来了。
有二十几个村落都染痘症染得很严重。
“眼下因为痘症死伤的人不少,先是起热,然后是不能动弹,再之后是出痘吃不进东西,人熬就这么熬死了。从出痘到死,也就是十来天的事。”崔邵眯着眼同宋裕讲形势的严峻。
也正因为如此,原先朝廷才有很大的一派是支持火烧荆州的。
“有自愈的么?”
“那些平素身体就好的,起了热发了汗后吃几幅养气血的药就好了。而那些平日看着就弱的,就死的快些。”
“城中如今有多少大夫,有多少药材,又有多少粮食和身强力壮确定没有感染上的壮丁?这些,需得吩咐下面人查清楚报给我。”
宋裕神色凝重,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为国操劳尽心的状态。
崔邵点了点头,起身从营帐里出去,走了几步后又问,“那如今依你之见,官兵需不需要驻扎进城里面去。”
宋裕想了片刻,“需要。”
崔邵点头应了,出门正碰上韩丁,“郡主那儿怎么样了?”
“郡主眼下被挪到了城中的一处小木屋里,那儿就她跟蒋姑娘两个人,两人都喝了药,郡主看着是没有症状的。”韩丁道。
崔邵“嗯”了一声,思虑良久后望了一眼营帐方向,“那位宋大人……不,里头的那个人,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韩丁不解,他在京中当值多年,也知道那是宋尚书之子,如今不过只是一个区区罪奴。
“朝廷里获罪为奴的人多了去了,大人为何偏要抬举他?”
崔邵摇了摇头,轻呵了一声,“你不了解他。”
说到这里,崔邵仰头望了望天。大梁的天还没有彻底的变,最大的黑暗还没有到来,上一世没有见到的黎明和青天,这一世真的能见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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