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可能快要停了。 斑斑点点的阳光落过厚厚的云层,照在了田间的小路上。几条田园犬正在乡野间觅食,近些日子来,它们每次走到靠近村镇李姓老房子的位置,就忍不住发出几声吠叫,然后慌慌张张地逃走。 远道而来的车辆里也有狗。这些狗的脑袋上带着具有增强现实(ar)功能的全覆盖头盔,它们在车内一边吐舌,一边不安地小声嘶鸣。 坐在前排的着黑服的士兵比了个手势,军犬惶恐地闭上了嘴。 车里的人斜眼望向了农房的二楼。 农房的二楼,李明都还琢磨那段通讯软件上发来的“打招呼”的话。这短短一段话,他看了可能有五分钟,也可能有十分钟,对面没有传来更多的话,好像在等待他的回应。他紧了紧大衣,戴上帽子,起身离开电脑,走向了窗边。 窗外的雨已经很小了。远处的天空好像即将放晴,夏日里,零落的花草发着一种淡淡的香。 宅子的四周没有人,他就往更远处望去,果然就看到了几辆重的越野车。他正寻思着更远的地方会不会有更多的人与车,最前面的越野车里走出个鲜花似的女孩来。 这女孩穿着一身巡员似的正装,乌黑的头发剪短到只在耳朵的附近,匀称的五官便不被遮挡地全部显露出来了。她的眉宇间透着一种干净的英气,亮晶晶的大眼睛边上,是长长的睫毛。 那时,她就站在车边,短袖下赤裸的白胳膊往二楼的方向挥了挥,好像喊了什么,然后就冲着他露着整齐的牙齿微笑了。 李明都顿了顿,知道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转身进屋,果然看到“陌生人”又发了临时消息来: “我们能和你见见面、聊聊天吗?要是你害怕的话,我们就在这软件上聊聊也成。” 李明都心想你们不如直接走掉,但他也知道不定型的体质虽然神奇,但在无处不在的手机、摄像头、卫星的监视下,在可能的冷兵器或者热兵器的威胁下,他是不可能逃避的。 他沉默地想了一会儿,接受了陌生人的好友请求。 陌生人发过来一个笑脸。 他回复:来屋子里聊吧。你们人多吗? 陌生人说:没别人。其他人都在外面等着,我就一个人过来。 她又发了一个笑脸。 随后,外面的女人小声地对车里的士兵吩咐了几句,车里的士兵给数公里外的临时指挥部打了个招呼,原本预定这时起飞的武装直升机全部停在原地不动了。 李明都把电脑关了,走到楼下。 椅子和桌子都蒙着一层灰尘。他拿布稍擦了擦,坐在长椅的一端,然后就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门外,年轻的女人一边往这儿跑,一边双手横在空中,似是在遮挡那些小小的稀疏的雨点。她刚刚进门,就又冲着年轻人沉静地微笑了。 连绵数天的大雨总算要尽了,但灰色的云朵仍然恋恋不舍在天空勾连与徘徊。爽朗的微风在田野间吹来,轻轻地托起了她的发梢。 她还没有说话,李明都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吗?” 她也不恼,只摇了摇头,用一种温柔沉静的声音说道: “如果是说……某种身体上的异变的话,你还是我知道的第一个这样的人。” 随后,李明都才缓缓地问道: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 她说: “你在小区里的房子发了臭味,邻居报了你失踪,然后我们巡署里的同志就关注到你啦!之后,我们心想你现在恐怕会有些不真实但奇妙的想象,就赶忙想要和你交流交流,告诉你,其实一切都没事的。” 李明都对这种口吻有抵触。他反问道: “没事的?你又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现在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些小事,其实我根本不用害怕,什么都不用做就好了吗?假如真的没事,你们又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顿了顿,眼神更加温和,她说: “抱歉……我现在还不知道你身上发生的变化是什么……如果你很厌弃这种变化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但是,假如你愿意的话,我愿意与你分担你所遭遇的一切的事情,不管未来会变得怎么样。你要相信,你在这里,是受到某种庇护的,这种庇护会一直伴随着你,绝对不会抛弃你的。因为你也是……我们的人呀,是不是?” 李明都心生无明的怒火,刚想要更加尖利地反驳,但他陡然想起了不定型世界里的栀子,心里一软,嘴上一松: “我该怎么称呼你?” 她自我介绍道她姓谢,叫做谢时晴。 李明都点了点头,说: “至于我的名字和以前的事情,我想我的档案都有,你们应该都清楚吧。” 时晴走向前来,坐在长椅的另一端,她转过头来,认真地凝视这用帽子和口罩遮掩自己的人,她的手靠在自己的下巴上,她说: “我是匆匆忙忙被叫过来的,原本还在家里休假睡大觉。上司说虞东出了一件巡署不管的事情,就把我从床里叫起来,坐个火车来见你啦,我还真没看过你的档案……我也不喜欢看那东西,也就仍不知道你的名字……要不,你给我说说呗。” “我姓李,江城人,叫做李明都。” 他说完。 就这么点简单的话,时晴又露出笑容来了: “那你能给我说说你的情况吗?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的?我和我们的国家不甚清楚。” “我……” 李明都心想自己应该讲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像哽咽,一个大男人身子颤了颤,竟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时晴温和地望着他,说: “没关系的。” 李明都垂着头,一言不发。 她继续讲道: “要不,你在电脑上发给我怎么样,就当讲故事一样,怎么样?我就在楼下等着。你想多久都行,不过我很希望你能在今天之内把你遭到的事情原原委委地讲出来……不然的话,我怕是这几天都不能睡觉,都要等到你的话了!哈哈,但多久都行的,我一定会等的。” 李明都的身子又颤了颤,他猛地从椅子上起来,靠到了墙边上。墙上还有当初父母为了测试他身高的划痕。而那时的他经常在这里被罚站。他好像稍微冷静了点,也不等时晴回答,就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不必了,我会配合的。你就当听一个故事吧。我得到了一本书……是从两个月前逝世的父母遗留的箱子里发现的,和我很多年前借的没还的小说放在一起……那是一本可怕的书,一本可怕的书……然后我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古怪的梦。” 他恍惚地望向了门外。 他在不定型的社会所度过的短短的时日,可能只是几个季节,但却是一个完全的不同的人生,这个人生是如此的真实,以致于让他以为自己原先的在人类世界的生活像是梦。 他开始说,说起不定型,说起大师们,说起了不定型,说起了他们的地下基地,说到了那星球上完整的一块大陆和这星球比赤道还热的两极,也说起了赤堇山……和赤堇山上通天的丝线。 在那根丝线上缓缓地攀向天际的记忆至今仍盘桓在他的梦里,叫他为当时高天的虚无所震颤。 时晴的面容依旧娴静而安宁,每逢李明都自述精神错乱处便安慰,每逢他做出了某些事情时便点头夸赞。她好像真是一个听故事的人,等到李明都的神色平和后,她就开始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 譬如地上的植物情况。李明都被她一提醒就想起了克里希那大师还是黑天大师专门说过的碳三植物与碳四植物。这个知识是在他在义务教育中没有学到的。 时晴就顺势不经意地问了不定型是否知道了基因。李明都就又想起了基因测序和不定型的一系列起源。 但李明都认为最关键的包括天梯在内的不定型的技术细节,时晴反而没有特别地发问。 她只是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时微笑。 直到登上明星的回归后,谢时晴又问道: “那么,我们是否能认为就是那本书造成了你的穿越,你来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未知的时空,并在一个未知的族群中被迫生存?” 历书造就了穿越。 这个想法正是李明都日日夜夜所惦记着的,所以他会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本书丢了,生怕那本书又将他投入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 他点了点头。 不知何时,外面的乌云已经逐渐散去了。被暴雨洗过的乡镇格外清新,泥土都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落日桔黄色的光影静静地笼罩了远处的田野和树林,充满了一种温暖的柔情。浑浊的雨水在沟里发出汩汩的奔流声,而鸟儿们正在树枝边上尽情高唱。 等讲到他回到现实事情时,说到自己的两具身体。他顿了顿,一种疲惫的心理让他不知为何以一种最大的恶意说道: “也许、其实是我杀死了自己。说不定我……我……其实只是一个获得了人类记忆的……不定型而已,也说不定……?那我就是个杀人者了!而就算我不是,我也……我也……现在,也不是一个、一个人了!一个人了!” 时晴照旧温和地看着她,轻轻地在长椅上摇晃着自己纤细的脚丫。好一会儿,才停止。 她沉静地说道: “你知道我们唯物主义者把人定义为什么吗?” 李明都站在夕阳下,愣愣地看着她。 她继续说道: “我们认为人的本质不是某种抽象的东西,也不是某种虚无缥缈的、谁也说不清、只能臆测想象的东西。它非常简单,它就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它是支撑你在第一时间想要不去伤害他人,而远离城市的东西,也是支撑你回到这间让你有记忆的、美好的屋子里的东西,它是一种让你和我可以在这里静静交流的东西。尽管你的自然属性……生理上的属性确实发生了某种变化,但你毫无疑问,还是一个人,还是李明都呀……难道你现在就忍心伤害你的亲人了吗?或者就忍心破坏你过去的家园吗?这些社会关系都还在,你甚至在害怕自己,我们都没有见到断绝关系的事,我想你一定就还是个好的人。” 她站起身来,走到了李明都的面前,轻轻的、用双手盖在他的帽子的两侧,他的耳朵的部位。 少女的双手柔软得像是刚刚长出来的小草,雪白的脖颈藏在衣服里则像极了山巅的小湖。她正视着口罩上、李明都像是蒙着一层水的眼睛,说: “有点像星星。” “什么……?” “你现在的双眼,像是天上的明星,很漂亮。” 时晴好像看到了美丽的东西,而欢快地笑了起来。 李明都完全升不起厌恶的心思。 谁知她自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又道歉了: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不是自己愿意变成这样的。也许对你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折磨。对不起!” “我……没事的。” 李明都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几乎是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望向了夏日雨后翠绿的田野。 “但……”时晴顺着他的目光,往前走了几步,同样看向了翠绿的田野,被洗得干净的绿色的稻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你有想过未来的事情吗?” 话音刚落,李明都那些飘飘然的心思又都消失了。他沉静地说道: “这才是你们的来意,是吗?” “是的……因为你是很特别的呀!” 时晴毫不忌讳地承认道。 一朵乌云重新笼罩了田野,年轻人的心又蒙上了一层阴云。而时晴好似没发觉这种变化,自顾自地讲道: “毕竟现在的你已经是天下之大,皆可去得啦!” “什么……?” 乌云飘走,而年轻人发出了一声惊咦。 “你想你能从四层楼跳下来,能奔袭千里,不会生病,吃什么都能养活自己……虽然这算是一种可怕的病症。但全世界的国家都会为你投来橄榄枝呀!不说让人恼火的对自己的科学研究,但如果你愿意的话……像是现在全球基础生物研究的资金池大概在五千亿的规模。但现在的你的话,开辟个新分类,享有一千亿的规模,应该不成问题。” 一边说,时晴还一边侧过了头。她那张年轻的脸显得很快活,而一双清澈明亮的黑眼睛,则像是学生时代畅谈希望和理想的朋友,她以一种梦幻似的语调说道: “不过这些是叫人烦恼的,我们先不说,那么简单的呢,像你这样举世无双的人,如果愿意抛头露面,几乎可以确定得到全世界的目光,什么样的大明星应该都不会比得上你。要是用出场费或者广告费这种方式衡量,我算不清楚……但按照最大规模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想,十个爽应该不成问题吧。” 李明都被她逗乐了,但他故作严肃地问道: “抛头露面难道不怕被暗杀吗?” 时晴转过头去,嘻嘻地笑了起来。她的目光又到了雨后的田野上。那时,几只农村的老狗正在小路上奔走。柔和的晚风在夕阳底下吹得人痒痒的。 “谁会暗杀你呢?难道一只不定型就会有威力来影响这个世界的格局吗?或者极端的种族主义者、或者异常狂热的宗教分子会因为他们的信念决定把你清除?那倒不是不可能的……假设不是在一个文明世界,那么,所有的人都可能因此而死……包括我在内,不是吗?最危险的恐怕还是政治家。政治家大多手无缚鸡之力,你至少靠你自己的本领还能反击一下哩。” 李明都被时晴所说的未来吸引住了。 他突然发现对于他而言,好像变成一个异物比起他原本作为一个正常人,在这个世界里似乎更有远大前程。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荒谬。 但好像也不是特别荒谬?毕竟他确实没有什么威胁?再差也不过是某种珍奇动物。如果恐龙或者尼安德特人真来到了现代,只要在公园里,与老虎狮子一起收起尖牙利齿后,便也就是个受人观赏的明星,活得恐怕还会比地星上超过一半的人类滋润。 而时晴的话还没有完。她从容地继续说道: “就算你不抛头露面,你的世界也无限广阔。卫星或者摄像能够监视的人间都是有限的。渺无人烟的高原,落后的第三世界,还有雨林或者丛林存在的那些原始部落,地球之大,现在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不能去的地方。你要是愿意的话,在什么小地方成王称霸,哈哈,听起来很梦幻的事情,但其实不是不可能的吧?哪怕你就在乡村,靠个力气博得众人敬畏也绝不是个问题。人是靠本事在世界上拼搏的。每个人都有他的才能,尽管你还没有发掘你的才能,但我想,你凭你的才能一定能获得一个了不起的光辉万丈的、荣华富贵的前程,不论加入谁,不论想要做什么,唯一可惜的只有你……你本身可能并不愿意活在一个视你为特异的世界里。因为这或许会被你视作为一件痛苦的事情。” 时晴叹气了。 李明都没有说话。 不,恐怕不是。 他想他恐怕愿意活在这个视他为特异的世界里,只要确实有安稳与富贵。那么被人类以异类的目光所看待这一烦恼,与小说里的富人嫌弃钱太多找不到真爱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还没有到这个境界。 他想他确实是被时晴所勾勒的未来吸引住了。 一时之间,在他面前的天地无穷的广阔,四海皆能去得。 他只剩下一个疑惑了: “那么……你们来,又是为了什么?” 光辉万丈的红日已经无限迫近地平线的另一侧。火焰般通红的云带斜斜地笼盖了田野。整个乡野的世界都沉入了黄昏的平静之中。夕阳西下,传来一阵老犬对乡村里没见过的陌生人的吠叫。 河水尽头的天空逐渐现出一个武装直升机的影子。飞旋的桨叶逐渐停止,起落架降到了村头一片拆了的空地中。 时晴望着直升机的影子,一边往远处打手势,一边说: “你已经说完了你要说的,而我需要交代的内容还很多。首先我要说的是,这绝不是一种强迫。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并不强求,这是我和我们的保证。” 驾驶员匆匆忙忙地把一个手提箱递进了水泥路上的军车。军车里有个士兵带着这个手提箱迎着斜阳,向着门口的时晴与李明都跑了过来。 “其次,我想问的是……” 时晴往外走了几步,接过手提箱,转过头来,把这箱子打开,露出了其中存放的一件方方正正的东西。 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前几日李明都丢入河中的那本书。 书上螺旋似的纹理清晰可见。 她沉静地问道: “你愿意一辈子隐姓埋名吗?” 是将之前所说的一切荣耀与富贵皆弃之如敝屣,而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一场危险的、没有尽头的旅程之中。 讲话的时候,时晴的身后正闪烁着落日最后的辉芒。再片刻,壮丽的银河便在田野的上头缓缓地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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