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来到终南山没几天,山神土地就被他一个个刨出来,大卸八块。 六岁的他是台不知疲倦的发动机,不会好好走路,到哪儿都是咚咚咚的用跑。一时间,重阳宫到处都是他好奇探索的小小身影。 周伯通从此遇到劲敌。老顽童小顽童比赛捅蜂窝,重阳宫受连累,不得安宁。全真七子又好气又好笑,只碍着辈分悬殊长幼有别,不好干涉。想来也只有重阳真人管得下。 一日,七子参研天罡北斗阵,各占防位,凝神等待重阳真人攻阵。帘幕一挑,不见王重阳,却见郭靖冲入阵中,东一头西一头乱撞,不禁有气。孙不二欲待斥退,却见他忽的卧倒,三爬两钻,已拱到道袍底下,未及揪住,已从那边爬出。起身飞奔,口中大叫,“周伯通你赢了,是粉色的。” 孙不二顿时面红过耳,其他六子也甚觉尴尬。 活死人墓旁边新起三间草舍,林朝英初时偶尔住进一两天,换换空气。后来渐渐适应,常住在外,墓中只做练功之用。这几日多了个宠物,更是乐不思蜀。这宠物便是黄蓉。 小龙女在给她梳头。那个小乞丐早变身小美女,白裙飘飘,金环束发,轻易便讨得林朝英欢心,常常伏在怀里,挤占了黄猫的位置。黄蓉叽叽咯咯的说,林朝英就听。不说,林朝英也听。听她呼吸起伏,听她梦呓深奥。听着听着,便听懂了,林朝英微微一笑。 只有尹志平日子难过。 回归终南山,师父丘处机对他疾言厉色,第一天授业就大加指责。“尹志平,这是剑阵,不是你一个人单打独斗。马志远刚才这么刺你,你横向一闪,你是闪开了,志敬紧跟在你身后,能闪得开么?” 赵志敬也道,“尹志平,你在前头挡我视线,突然闪开,马志远一剑刺到,我反应得过来么?你想害死我啊?” 尹志平唯唯道歉。 “要瞻前顾后,不能只顾自己。再来。尹志平你退下天权位,志敬你顶上。天权是北斗阵的枢纽,重中之重。一切变化都以它为总纲。来来来,听志敬指挥,变阵!” 七个三代弟子组建北斗阵,星座初成。尹志平在某个瞬间头皮一麻,似见隐隐一道电流自天上七星指点而出,直入脑海。耳边嗡嗡然,如闻剑震。不禁毛骨悚然。 “这就是顿悟了。”丘处机指出,天罡北斗阵是重阳真人耗费数十年心血,仰观日月北斗,练气修道,一日顿悟长啸、参破玄机而成。全真派的北斗阵精微奥妙,已夺天地造化灵气,端的鬼斧神工。前无古人,只怕后世再无此作。 丘处机点首,道,“能够顿悟,说明有缘,你接着用功罢。” “尹志平又是你!”赵志敬骂道,“你害死申志凡不够,还想害多少人?这一剑你为什么要避?你迎上去不成么?” 尹志平低头不语。 丘处机道,“尹志平你再换一下,调到开阳之左、辅星位置,辅助开阳位赵志云充当助手。志敬,你指点他。” 赵志敬轻蔑一笑,道,“辅星?快看不见你了尹志平。编外人员。你现在的本事,只配给北斗阵当助手敲边鼓,跟我多学罢。” 尹志平暗暗哼了一声,咱们走着瞧。 一日郭靖又爬近孙不二。不禁有气。绕了几圈,忽道,“孙姑姑,马大元不和我玩了。”孙不二吃了一惊,颤声道,“谁告诉你这个名字?” “马大元自己告诉我的。他还说,他小名叫小元。” 孙不二面色苍白。郭靖接着绕圈。 “他说你把他忘了,你不要他了。” “我没有。”孙不二心里一酸,多年积攒的委屈涌起,瞬间直扑眼眸。强忍。 “你怎么知道小元?” “我们常在一起玩。这几天他害怕,不出来和我玩了。” “他为什么害怕?” “他说他的祭日快到了。” 孙不二心里一沉,不错,转天就是。强忍。 郭靖忽的抬头,叫道,“妈?” 孙不二一怔。 郭靖道,“他让我叫的。他说他对不起你,让你伤心了。他让我替他。我答应替他叫三声妈。我叫过一声,还剩下两声。等哪天你高兴了再叫罢。” “不,好孩子,你现在就叫吧。” “你不会难过罢?那我叫了。妈。” 孙不二强忍。 “最后一声。妈。” 钢铁意志瞬间破防。一道泪水无声滑落。 甚是生疏的动作,磕磕绊绊搂过郭靖,抱进僵硬怀中。 两人体温一接触,说来也甚神奇,多年形成的冷漠外壳竟渐渐融化,随了泪水流放一地。 “鸳鸯五珍脍。”黄蓉梦呓般低声道。 林朝英笑问,“梦见好吃的么?” 黄蓉抬起脸,面色苍白,极感恐怖的样子。 林朝英一惊,“怎么?” “我不要做鸳鸯五珍脍。”黄蓉身子僵硬,道,“不要。” 林朝英不解。 “我不要被做成鸳鸯五珍脍。我不要被人吃掉。” 林朝英安慰道,“不要怕,有我在。” 黄蓉慢慢脱衣。林朝英师徒三人看了,如受雷击,惊得呆住。不褪色的墨线,箭头、记号、打叉、画勾,一目了然的操作步骤,明确指示该在哪里下刀,哪里进深、进深多少,哪里挖取、挖取分量。 这是一张摘取人类器官路线图。 黄蓉如在梦呓,喃喃道,“丐帮,他们吃人。”软软倒下。小龙女扶住。林朝英苍白了脸,向李莫愁道,“你去告诉重阳真人。说丐帮有变,急需清理。” 今日换过一张阵图。 “尹志平你这瞎子,开阳变天玑,你该伴随开阳奔天玑去,怎么反向后转?” 尹志平道,“我觉得向后去天枢更好一点。” “你觉得?你以为你是谁啊?祖师爷的阵图,还要你来改?” 丘处机忽道,“等等。尹志平,你怎么想到变天枢的?” “弟子不知。只是觉得那边好过这边。有种感觉……” 赵志敬哂笑,道,“胡说八道,你梦游么?” 丘处机沉吟片刻,道,“重阳真人也曾提到,天枢天玑可以互换。这个阵图较为灵活,不拘一格。尹志平,说说你怎样感觉?” 尹志平一指极北天边,道,“天上开阳摇光连成一线,好似一臂,延伸落地,便指着咱们天枢位。” 赵志敬哈哈大笑道,“真是梦游不假。这大白天的,哪里有什么星星?” 尹志平奇道,“怎么你瞧不见么?” 众人都是一呆。 赵志敬附耳低语道,“师父,这小子大概魔怔了。这些天我见他常常整晚不睡,站在窗外数星星,手里比比划划的,说什么错了错了的。吓人的紧。” 丘处机若有所思,略点点头。 孙不二唤来尹志平,指了郭靖悄悄问道,“这孩子你哪里找来的,怎么能通灵?” “通灵?” “他能看见我那亡儿小元,还不是通灵?” 尹志平想了想,道,“他住家倒是紧挨墓园,难道……” 招手叫过来,问道,“郭靖,你在家都跟谁玩儿啊?” 郭靖想了半天。尹孙二人对视,心想大概没人跟他玩耍。不料他忽的开口,一个一个如数家珍,报出几十个名字来。尹志平曾在那墓园待过几天,听见有些名字似曾眼见,猛吃一惊:都是些过世的人。 原来如此? 这日又换阵图。 丘处机道,“尹志平,今日你可上开阳位,替下赵志云。赵志敬仍站天枢。这个图甚是玄奥难解,也正因此,练成后极为威猛。可以伏虎屠龙,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你们务要习练精纯。” 赵志敬道,“师父,只怕尹志平卖弄灵气,又来装神弄鬼。” 丘处机道,“志平,嗯,志平你先不要胡思乱想,你那感觉虽也有些道理,毕竟萤火难耀明月,还是要按祖师爷阵图走位。” 尹志平应了声是。 变阵中途,忽的浑身一震,觉得这个方向不妥,看看丘处机,欲言又止。丘处机摆摆手,意示继续。只得作罢。 周伯通大大懊悔,不该送郭靖一柄药锄作礼物。这几日那孩子着迷挖掘,便如鼹鼠一般到处掘洞。这一日忽然神气,似乎掘到宝贝,从此天不怕地不怕,缚了手大摇大摆,当面走来走去,引他来追。 周伯通又好气又好笑,想知道他手里到底藏了什么。 莫非一包石灰? 加了十二个小心。只见他拈了线香,背转身子一吹,忽的弯腰,从胯下掷来一包物事。周伯通侧身避过,不敢碰它。那物倒来找他,轰一声爆出一团火球,烧着周伯通胡须。 原来是火药。 本来权当一场笑闹。夜半醒转,周伯通不禁一身冷汗。他哪来的火药?想起那团火球,不似寻常焰火温和,药性猛烈,燃烧迅速,否则以周伯通功夫,焉能避之不及? 第二天,那孩子又提一大包,手里线香指指戳戳,只在药包上弄险玩命。周伯通吓一大跳。火急抢下,那药包已溅了火星,转手丢开,抱住郭靖伏地。轰隆一声,炸塌半个房屋。 这下终南山紧张起来。 问他火药哪里来的?又说不出所以然。众人四处遍寻不着,只当他孩子胡闹,心下渐渐慢了。 这日阵图小较。 尹志平升玉衡位,仅次天权赵志敬。 丘处机道,“志平这几天进步甚速,如此下去,很快可以登天权攥总纲,志敬你要用功,不要被他反而超过。志平之前很有些想法,当是好的,不过,祖师爷的阵法深不可测,不可妄动。” 三代弟子布第五张阵图,守。丘处机攻。 尹志平已演练过十几遍,总觉自玉衡抢天枢,上位不妥,似乎缺了环节,原本流畅如水银泄地,到这里好像戳进一根刺,发生扰动。本来应当威力更强,因这扰动,白白丧失一丝先机。倘若…… 他想得出神,不觉身随意动,自玉衡一转让开。这一转突如其来,尹志平身后,马志远一柄长剑如神兵天降,当胸直刺丘处机。 尹志平暗想,这才对了,原当如此。 丘处机不料这个突变,那柄剑有如神来之笔,欲避不及,吸气缩胸双肩陡沉,扑的一声,长剑深入左肩。 众人见状,一个个呆若木鸡。马志远更扑通跪下。 丘处机慢慢转身,招手叫过尹志平,道,“谁教你的?” 尹志平早惊得呆了。 丘处机道,“好,你很好。” 一个耳光重重击下。 丘处机大怒,道,“尹志平,你这小畜生!思过崖还没待够么?” 赵志敬赵志云二人对视,低头窃笑。 尹志平被迫斋戒三日,天天喝粥,以示惩戒。第四日头上,丘处机令他沐浴更衣,又拿出一纸文字,让他背熟。尹志平接过看了,是王阳明所着《讲训录》中一段话。叫他背诵时务必诚心正意,一丝不苟。 然后领了他一路过偏殿,绕回廊,出侧门,入后山,来到重阳真人闭关处。到此地步,尹志平正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是三间瓦舍,乍见也不甚起眼。 两边厢房无门无窗,几个小道士在内听候差遣。正屋地面开了口,一道台阶通下,原来是个暗道,黑洞洞很是深邃。尽头有道石门紧闭,里面隐隐透出些光来。 丘处机候在门外,令尹志平大声背出那段讲训录。 尹志平不禁紧张,生怕错背一个字,那便吃个闭门羹,永远在这里罚站。结结巴巴背下来,那石门无声无息开了,亮光打在脸上,尹志平一时睁不开眼。 跟随丘处机进去,才看清是个洞府,方砖铺地,幔帐围墙,壁高两丈,约莫能容百人。王重阳端坐蒲团,与全真六子相对。蒲团右首靠后有个石墩,上面一只黑盒子。 重阳宫道士素来注重清修,不料这里竟别有洞天,隐隐透出些宫殿的意思了。美中不足是顶壁失修渗水,正一滴滴缓缓落下,湿了些许地面。尹志平蓦的记起思过崖。雨后的山洞,也是这么个光景。 丘处机坐回蒲团,留下尹志平一个人站着。 尹志平暗想,在外面斋戒沐浴三日,石门前等了许久,心意不可谓不诚了,没想到在里面还要等。 重阳真人架子有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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