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姝就是他的软肋。
他的软肋,是家人。
见她一直沉默,裴云暎打量她一眼,“怎么不说话?”
陆瞳淡道:“裴大人想说什么?”
裴云暎想了想,放下手中杯盏,看着她。
桂花阴下,石桌上灯色朦胧,他望着她的漆黑眸瞳映了明亮月色,没了试探与傲气,显出几分平日没有的疏朗。
他道:“多谢。”
语气郑重。
陆瞳微微一怔。
虽与裴云暎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但她自认也算对裴云暎略有了解。如他们这般簪缨门第的贵公子,亲切不过是显示他们教养的一层面具,所谓的客气是疏离,有礼是傲慢。
但这一刻,他的道谢显出几分真心,或许是因为,裴云姝母女对他来说果然很重要。
有软肋的人,总是可以对付的。
她心中这般想着,听见裴云暎道:“多谢你今日出手相救,说实话,”他低头看着面前杯盏,笑了一下,“还以为你不会救呢。”
陆瞳心中轻哂。
在裴云暎眼里,她杀人、栽赃、嫁祸,居心叵测手段歹毒,要他相信自己是治病救人的活菩萨,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用银勺搅一搅面前的小碗里的元宵,回道:“本来是不打算救的。”
裴云暎挑眉:“那又为何改变了主意?”
陆瞳微微一笑,抬头直视着他的眼。
“因为,不救的话,就没机会让裴大人欠我一个人情了。”
此话一出,裴云暎一愣。
一阵风吹来,满树桂叶簌簌作响,夜风夹杂着金色花雨纷纷落下,落了人满身芬芳。
似乎也是在某个午后的清河街,典铺前,年轻的指挥使替钱袋窘迫的女大夫付了花簪银子,站在她面前笑得意味不明。
“因为,说了的话,就没机会让陆大夫欠我一个人情了。”
不过几月间,她就将这句原话奉还,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记仇。
年轻人“啧”了一声,提醒道:“话不能这么说,算上宝香楼那次,我也算救你两回了。”
“哦?”陆瞳毫无感激:“可我今日是因为救王妃才陷入危险。再者,我一介平人。命可不如郡王妃母女值钱,算起来,还是大人欠我的人情更多。”
她说起性命贵贱时,虽语气平静,眸中却掩不住一丝厌憎。
裴云暎眉眼一动,笑着调侃:“谁说的,陆大夫是大夫,怎么眼里性命还有高低贵贱之分?”
“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郡王妃是被人服侍的,我是服侍人的,这就是贵贱区别。”
他笑意淡了些:“这么俗气?”
“穷人一向俗气。”
他点头,身子往前探了一分,黑眸定定盯着陆瞳,弯了弯唇。
“从来都是坏人装成好人,怎么陆大夫还反其道而行之?”
陆瞳心中一跳。
他明亮黑眸仿佛能看穿她心底一切,唇角梨涡在月色下若隐若现,月色流转间,极是动人。
陆瞳垂下眼帘。
他长得真好看,但是没用,长得好看的药物可以用来炼毒,长得好看的男人……也就仅仅是好看而已。
裴云暎也在看陆瞳。
夜深花睡,明月可人,女子坐在溶溶灯色里,她生得美丽,比起盛京女子的明艳,更多是江南美人的纤巧,身姿单薄轻盈,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般羸弱。
她身上那件半旧的藻纹绣花蓝布裙上沾染了些血渍,那是方才接生时候弄上的,袖口有磨损的痕迹。一头乌鸦鸦头发斜梳成辫——大约是为了制药方便,此刻有些蓬乱,鬓边那朵蓝雀绒花还是第一次在宝香楼见面时她戴的那朵,绒花曾浸过血,洗得不怎么干净。但在这月色下被模糊得看不清楚,倒显得她独自坐着,格外寂寞似的。
裴云暎眸色微动。
她看起来很俭省,虽然之前他和段小宴说陆瞳的衣料花用涨了不少,但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她都穿着旧衣。也从不用任何首饰,素净的不像十七八岁的姑娘。
然而仁心医馆这半年分明进项很多。
月光透过参差树影落在石桌上,夜很长,黎明还早。
他喝口茶,笑道:“好吧,陆大夫想要多少诊银?”
陆瞳没说话。
裴云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半晌,陆瞳说话了。
她说:“裴大人,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我救了王妃母女,两条命,一条还你宝香楼下救命之恩,另一条,望春山的事,你当没发生,先前误会一笔勾销。”陆瞳神情平静。
短时间里,她不想和殿前司有太多纠葛。此人实在难缠,除掉他难免惹人怀疑,不过,看他对裴云姝如此上心,至少在裴云姝这件事上,他总欠她个人情。
似没料到陆瞳的条件居然是这个,裴云暎怔了一下,随即轻笑起来,盯着她的目光有些微妙:“怎么不提柯大老爷?陆大夫,你想蒙混过关?”
陆瞳心中一动,他果然猜到了。
她淡淡一笑:“你有证据吗?”
年轻人叹气:“没有。”
他摇头笑了笑:“成交,你与他有何私怨我不管。这件事我不会再插手,不过下一次,我不会包庇你。”
陆瞳有点意外,还以为他会试探一番,没想到他如此爽快就答应了,倒显得她有些小人之心。
她便从碟子里捡了块月团吃,月团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奶酥油松仁馅儿,香甜得有些发腻。她慢慢吃着,对面裴云暎瞧着她吃,突然问:“陆大夫,你师承何人?”
陆瞳一顿。
裴云暎低头看着桌上雕红漆海棠花茶盘里剩下的月团,“你说我外甥女所中之毒当下难以化解,若尊师出手……”
这话裴云姝也曾问过她,陆瞳道:“家师已丧逝。”
裴云暎剩下的话便咽了回去。
陆瞳想了想,“我会努力为小小姐解毒,裴大人可以暂时放心。”
这话像是认真的承诺,与她素日里谎话信手拈来的平淡不同。
裴云暎笑了一下。
其实算他多心,医官院那么多医官来来去去,唯有陆瞳一人发现裴云姝中毒真相,至少在盛京,她的医术不容小觑。
不觉更阑,墙外笙歌不绝,凄凄笛音里,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桂树婆娑的长影中,流光照得女子如月宫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嫦娥。
嫦娥不食人间烟火,却独独嗜甜。
裴云暎见陆瞳又拿起一块桂花蒸栗粉糕,不觉失笑,有风吹来,吹得陆瞳鬓发拂动,他目光一顿,忽地凝滞下来。
女子白皙的脸上,耳下有一道极浅的血痕,应当是刚才屋中打斗时为刀风所伤,仿佛玉白的瓷瓶突兀有了一道裂口,刺眼得很。方才被她耳边碎发遮住,此时才露了出来。
他迟疑一下:“你的伤……”
陆瞳随手摸了一下,道:“没关系,回去用药就好了。”
她这么一说,裴云暎便又记起初次相见时宝香楼下,那时她被挟持,颈间受伤流血,他难得好心送她一瓶去疤药,转手就被她留在胭脂铺,瞧也不瞧一眼。
冷漠得很。
这般想着,他的目光就落在陆瞳鬓边那朵蓝雀绒花上。
那朵蓝雀绒花背后三根银针尖锐锋利,胜过寻常暗器。他又想起自己午后赶至裴云姝寝屋里看到的那个护卫尸体,周围花瓶碎了一地,后来芳姿与他说起当时情况,语气里都是不可置信,俨然被这柔弱女大夫下手狠绝震得不轻。
裴云暎漫不经心地想着,其实就算当时他没赶到,陆瞳也未必会吃亏。她的绒花花针着实锋利,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坐以待毙之人。
琴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院中月光和着桂香落了满身,陆瞳抬起眼,对上的就是裴云暎若有所思的目光。他眸子在灯下漆黑发亮,绯色公服穿在他身上少了一点严肃,多了几分风流气,格外俊美非凡。
长天似水,这样的好景良夜,冷桂、淡茶、琴音、灯烛,月下庭院对饮的的两人,乌衣子弟神采英拔,年轻医女柳弱花娇,倒显得他们如一双相识已久的故人。
陆瞳道:“王妃所中之毒,乃日积长久所致,此毒隐蔽,下毒之人势必藏在府上。大人难道就这么算了?”
他目光微微一动,随即挑眉笑道:“陆大夫有何指教?”
陆瞳拿起桌上瓷壶,给自己斟了杯茶露,对着裴云暎举杯至眼前。
她淡淡开口:“殿帅,我送您一件礼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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