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熇嫣做事情,对细节抠得很严。她不放心,走到窗边,检查检查窗帘,确认盖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她转身来到客厅,对着智云鞠了一躬:“方丈,麻烦你叫人准备雨具,为院中的大德高僧们避雨,一会儿必有大雨。” 身为名寺方丈,智云被女孩子呼来喝去的,自觉很没有面子。他摇着秃亮的脑门:“这会儿,外面月色分明,天空连一丝云也没有,不会下雨的。嗯,至少到香烬时,不会下雨。” 花熇嫣对智云这种不相信地态度,也没有在意,她一摊手:“万一下起雨来,你要约束他们,不可乱了班序,坚持诵经到香烬才算功德圆满。如果,中途乱了法阵,便是坏了小宝的性命。” 智云方丈对花熇嫣当众使唤他,很有些意见。他哼哼两声:“哼哼,你先想想你自己的退路吧,不必为自己找借口。天不会下雨的。” 花熇嫣对吕四喜和倪长赞说:“吕院长,麻烦你和这位专家,到小院门口守着。不要让闲杂人等进来。嗯,最好带上雨具,那边门檐太小,恐怕挡不住风雨。” “好,我俩这就去守着。” 一切准备就绪,花熇嫣回到屋里,轻轻掩上门。她在里面叮嘱唐吉:“唐爷爷,你自己也不要进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进来。记住了?” “我一定做到。” 众人各就位后,就听着里屋啪的一声响,花熇嫣居然关了灯。 唐吉感到莫名其妙:里屋关灯,还拉上了窗帘,那就是黑咕隆咚的。花熇嫣,你能看清吗?你看不清楚,怎么为小宝治疗?这个女孩子真是胡闹,我不该相信她的。可是,上一次不是她对我进行急救,我可能死了。在这里,不相信她,我还能信谁去。医疗专家、高僧大德他们都说小宝死了,我看着也是死了。唯有她说能救活,而且她还真的出手相救了! 唐吉看看香炉里的三炷香,居然好像没怎么烧动!糟了,香没有点着火!那怎么成,不行我得过去看看。唐吉刚要离开,忽然想起花熇嫣的嘱托,他又及时停住了脚。 恰巧这时,三炷香同时掉下来一小段香灰,露出三个红红的香火头。唐吉长长出了一口气,苍天有眼,那三炷香还燃烧着呢! 唐吉侧着耳朵听屋里面的动静,不知是他年老听力下降,还是客厅和院子里的诵经声太吵,他是一点也听不到屋里面的声音。他恨不得拿个茶碗来,扣到房门上,当作助听器,来听花熇嫣究竟如何救治已经死去的小宝。 他万分焦急又满怀希望地,来来回回在门前踱步。从左边地门框,走到右边的门框,是两步。从右边的门框,倒退回左边的门框,是三小步。唉!我得走多少个来回才能等到里屋传出来好消息。小宝啊宝,你可要活过来呀! 晓珊和唐吉的心情差不多,她现在有些后悔了。她搞不懂,为什么自己非要说熇嫣能救活这个孩子。 万一救不活孩子,唐吉那糟老头子,绝对饶不了我和熇嫣。就算是他那关能过,吕四喜和那个爱财方丈,也会把我俩生吞活剥了。尤其是我,吕四喜恨透我了。就凭那狠毒的眼光,我敢断定,他要是得了机会,能把我强奸致死! 嗨,呸呸呸,我这是胡思乱想些什么! 不过还好,花熇嫣好像和祖孙俩挺熟的。唐吉那老头子,竟然把熇嫣的胸脯都哭湿了。这关系非比寻常。熇嫣的嘴真紧,她找了这么个有钱的干爷爷,都不告诉我。 如果救人失败,真到了人人喊打的那种地步,我只能求唐吉了。让他念在我们救人心切,护着我们,免遭白大褂和黄袈裟的绝命毒打! 夏晓珊把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耳朵压得紧紧的,想要听里面的动静。不过,她除了诵经声,别的声音都听不到。 夏晓珊不舍弃,继续听,她终于在一片的诵经声中,听到了呜呜呜呜的响声。啊,熇嫣在屋里哭起来了?不可能,她哭泣的声音不是这个样子。让我再仔细听听,究竟是哪里来的怪声。 呜——呜呜,好像是风声。里屋里怎会有风声? 夏晓珊正在纳闷,一阵风吹过,把她的裙摆掀起老高,几乎遮住了她的脸,让她下半身完全暴露了。 是风,是风声,起风啦。风声由远及近、由小变大。先是树梢摇动,后来是树枝乱动,再后来连地上的矮树花草也狂舞起来。 大风吹起沙土,拍打在窗户的玻璃上。风吹过不同的景物,发出不同的声音:啪啪啪啪、沙沙沙沙,如撒豆、如急雨,嘈嘈切切,呜呜咽咽,似调琴弦,似闺中怨妇。 大风里带足了寒意,吹得晓珊两腿长满了鸡皮疙瘩,冻得她瑟瑟发抖。她受不了了,真想,跑回上层院子,回到易安精舍,裹个毯子再来窗边当“窗花”,给那个死去的孩子站岗放哨。 大风吹起来的,不只是沙土花草,还有满院子的经书。 在院子里念经的和尚,看样子他们并不能背诵佛经,每人面前摆着几卷经书,就摆在面前的小方桌上。他们摊开经文,照本宣科,大声诵读。 大风一起,吹散了经页,吹走了经卷,吹翻了方桌。于是,经页乱飞,如同纸蝴蝶,当空飞舞;方桌齐翻,倒地的贡品,到处乱滚乱跑;还有满院子的光头,大呼小叫着,追赶吹跑了的经书。大风吹起他们的黄袈裟,时而遮住光头,时而露出半个秃瓢。这群光头浮在随风飘荡的黄袈裟里,就像是黄泥汤里漂浮的一串串油葫芦。 院子里还没下雨呢,法坛就被大风吹乱了。智云方丈从客厅里抢出来,低声喝止:“阿弥陀佛,都不许乱动,继续念药师咒。” “方丈,经书吹散了。没有书本提示,我们背不熟药师咒。” “阿弥陀佛,平时不尽心做功课,现在就掉链子。记住多少,就背诵多少。哪怕只记住一句,也要反反复复的念。懂了吗?谁要再敢乱了班序,明天就去戒律堂,受罚去。” 院子里的高僧大德们,在方丈的督促下,渐渐安静下来,开始背诵药师咒。一群高僧,这时的心思,出奇地一致。人人都想随着别人哼哼,学习南郭处士滥竽充数。可惜啊,可惜,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位能完整吹好“竽”的。到后来,他们只得整齐划一的诵念起佛号来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佛号念得抑扬顿挫,韵律十足,颇得了些净土宗的真传。 智云方丈站在客厅门口,他的鼻子快气歪歪了。他心里暗骂:一群混账秃驴,狡猾狡猾的!我们净觉寺是唯识宗的正朔,我们的脸,快让你们这帮子秃驴丢尽了。药师咒,背不熟也就罢了,你们这群不争气的东西,居然当众念起了净土宗的“儿歌”。 你们是打算改换门庭吗?好,等这事过去后,把你们全部开走。让你们都到香积寺去。靠念佛号,就能修道成佛,这等便宜的好事,你们也信!看你们摇头晃腚的那副贱兮兮的样子,你们念佛号的水平,连公园里绕树绕塔转圈的大爷大妈都不如。丢脸,丢脸呐—— 智云恨不能领着他们念诵药师咒,可他也背不熟了。他气哼哼地回到座位上,继续对着经文,诵读药师咒。念了两句,忽然想起,若是平时,这三炷香,该燃烬了。他回头一看,邪门,真邪门,三炷香,只不过烧了三分之一。 奇怪,在大雄宝殿里燃香,有风时,会燃烧得特别快。今日,为了多赚些“银两”,我这特意让人取来短香。这香比寻常香短了一截,燃烧更迅速。这样子,多烧香烛,可以多收主顾的钱财。可是,为什么,它烧得这么慢呀!急人,急死贫僧啦。 更令智云着急的是,院子里刮大风,客厅的门大开着,而客厅里一丝风都没有。香烟婷婷径上,不散不斜,直直的,冲到天花板附近就消失不见,彷佛是被精舍吸收了。 智云瞅着三炷香,略略估算了一下时间。按照这个速度,恐怕再有两个小时,也未必烧完这三炷十几厘米的短香。不行,不行,我累了一天了,熬不了那么久,我得想个法子让香燃烧的快一些。有了,机智如我呀。让风吹进来,吹到香上,不就燃烧的快了吗? 智云又从蒲团上站起来。他转到后窗,想要拉开窗户,形成前后贯通的对流风,来加快短香的燃烧速度。 智云的手刚刚握住窗户的开关,就听得啪啪啪啪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在后窗上。他立即拉开窗的插销,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小缝隙。十几个冰冰凉的大雨点子,从小缝隙里钻进来,无情地拍在智云的脸上。 雨点打脸的那一刻,不知道智云方丈的脑海里,有没有浮现那一句歌词: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智云被冰雨拍得脖子一缩,立即关上了后窗。他脸色惨白,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害怕。里屋的花熇嫣,她究竟是什么人。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她竟然能料风雨如神!她既然能预知未来,那么多半会救活小孩子。 她要是救活了小孩,那我怎么办,净觉寺该怎么办?事情明摆着,孩子在我们手上死的,而在她的手上又活了。唐吉会怎么想! 那孩子用过避暑角就死了。难道真是吕四喜和我,治疗不当,害死了孩子。佛祖啊,你告诉我,真是那样的吗?弟子,坚信没有用错药,是那孩子该死。佛祖,我错了没有,你要明示弟子啊。 智云暗暗向佛祖祈祷。忽然,一道厉闪,从天而降,喀嚓一声,好像劈中了什么,满院子、满客厅里都是焦糊的味道。屋里院外的灯,应声而灭。念经的和尚们,大声惊呼,惶恐至极。 智云也吓得叫了起来:“啊呀——” 他惊叫完了,也意识到了:这是佛祖示警啊。我真是错了,我有罪。有罪就要改,为了救活孩子,我们不能再乱了法阵了。 智云摸着墙壁,来到门口。他刚到门边,轰隆隆的闷雷,在不远处响起来。雷声刚过,智云方丈就喊:“不许乱了方位,那个乱了法阵,明天卷铺盖走人!” 历闪和闷雷过后,大风好像停了,雨声更响了。大雨点,噼噼叭叭、叮叮当当,敲得房檐屋瓦,响成一片。 寺里的应急照明系统启动了,云闲精舍的灯光又亮了。这时院子里的和尚,纷纷叫起来:“哎呀,是冰雹,下冰雹啦!” 果然是冰雹。有大有小,小的如同黄豆粒,大的像玻璃球;有圆圆的,有三角的,还有不规则的。院子里的和尚再也站不住,纷纷躲到游廊下,躲避漫天冰雹。于是,院子里的法坛,彻底失效了。 智云心说:佛祖啊佛祖,要示警也不能这么个示警啊。这不叫示警,这叫作砸自己的场子。把净觉寺的金字招牌砸了,看佛祖你到哪里享受人间血食去。 他虽然这么想,嘴上却说:“都站好,就在游廊下继续念佛号,为小宝祈福。哎呀,哎呀,听清楚了没?” 智云大声提醒僧众,又像是向唐吉表达一种坚定的态度。 院子里,冰雹大雨,夹杂着闷雷滚滚,没有人听到智云的喊叫。在他身旁的大德们,是听到了,也故意装作没听到。一个个,扬起光头,凝视着从天而降的冰雹,心里惴惴不安。 智云的脚被两颗大些的冰雹砸中,疼得呲牙咧嘴,一瘸一拐地回到客厅里的座位前。他抬头一看,咦,三炷香已经燃烬了。怎么会这样?方才我看时,还有三分之二多。这过去了没有五分钟吧,就燃烬了?火箭燃烧的速度,也没那么快! 智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端起香炉来,放到鼻子下,仔细看。 确确实实,三炷香全部燃烬。有左右两炷香完全燃烬,中间的一炷香,还有一点点的微红,埋在香灰里。他端着香炉,转过身子,背对着西方三圣的画像,面向唐吉:“唐施主,香——烬了。” 是啊,香燃烬了,而里屋的门,还没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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