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从征兄弟皆空苦,惟有残身果可成? 莫道寒江离别难,衷肠何日驶东京。 凡心来往皆图利,又有谁人不为名? 北战南征方赎罪,功过自有后人评。 只说宋江等自天子狩猎归营以来,每日遵法练兵,各自履职,数月往来无话。直近年底,天气转寒。宋江心中忧虑将士,着王英、扈三娘、蒋敬、侯健等,采买御寒一应过冬物品,好做衣物棉被等,将士过冬备用。众将士多感宋江恩义,大家也自得苦中作乐。但有宋江帐下降将徐槐,久感朝廷不愿重用,故思退意,便寻颜树德帐内。颜树德见了徐槐,行礼请坐,两下吃了些茶水,颜树德见徐槐闷闷不乐,乃问道:“弟子闻恩师在宋先锋处任用文职,如何得空来这军营里寻弟子?”徐槐叹道:“如今宋先锋也不得朝廷重用,为师更是往来无事,如何没空?”颜树德闻言苦笑然是。徐槐又道:“这几日为师思虑再三,如宋公明这般人物亦不得重用,更何况你我?”颜树德道:“以恩师之意若何?”徐槐拍案道:“为师愿舍弃这卑微官职,回乡为民,就学终老罢了。”颜树德见徐槐如此,也不再劝,乃道:“弟子屡受恩师之德,不敢背离,愿随恩师回乡,奉养终老。”两个说定此事,只寻个机会要与宋江说明。 不数日,宋江将从皇城司点卯回来。将进帐无事,便择一卷书来开读。未翻几页,早有徐槐、颜树德二人进帐拜见,宋江问过来意。二人道:“愿回西湖午桥庄为民。”宋江道:“先生一身才华,如何只肯埋没乡里?”徐槐说了原因,宋江道:“一时不顺,如何思退?”徐槐将要答话,宋江摆手制止道:“先生不必急切,但请先生多等些时日,只待来日用材之际,先生大才必展,朝廷知之定然重用。”徐槐不语,侧目颜树德,颜树德知其就理,道:“宋先锋恩义,我二人岂能不知?唯是难成大业,不堪自苦。”宋江又来劝颜树德留住,好报圣恩。三说五说,徐槐等抵捱不过,只好留下。宋江挽手亲送二人出帐,又说些宽心抚人的言语,二人方定,礼毕去了。 只说宋江刚回身入帐坐定,翻书再读。未过数页,又有降将唐猛进帐报之,宋江问过来意,原与徐、颜言出一辙。宋江心下略忧,只把前言又劝。唐猛是个武人,不善口舌,听宋江言语,亦从之。宋江亲自赏赐纹银十两,皆是宋江自己俸禄。唐猛拜谢。宋江又挽手送出大帐去,目送唐猛去了。宋江好歹劝住三人留下,心中稍有喜色。复来帐中坐定,心思道:“外将如思退意,自家兄弟估计亦有怨言。”乃叹。翻书再看,再看不进去了。只把书一瞥,沉思良久。忽闻帐外纷纷扰扰,不待宋江去看。卢俊义、吴用、朱武、柴进、裴宣等众人进帐礼罢。宋江道:“诸位兄弟因何事争吵?”卢先锋道:“哥哥不知,我等不是争吵,只是讨论军情。”吴军师道:“闻听徐槐等来与哥哥做辞,军中降兵士气低迷,亦多有辞者。”裴军政道:“军师所言正是,不知如何处置?”宋江叹道:“既如此,教李大官人改善伙食、柴大官人多发俸禄。其中多的资费,某来凑之。”柴进道:“柴进不才,统管粮草,岂能让哥哥破费?”众兄弟都要承担资费,宋江执意不肯。众人违拗不过,只得允许,却暗地里施散金银,宋江不知,此事后话。当日宋江道:“我众兄弟,从梁山泊起事以来,跟随良久,不可怠慢。他处降兵务必一视同仁,如果毅去者,也只发放路费,随他去罢。”朱参赞道:“哥哥仁义,只恐军心不稳。”几人当下议论。 只见公孙胜直至行营中军帐内,与宋江等众人打了稽首,便禀宋江道:“向日本师罗真人嘱付小道,已曾预禀仁兄,令小道送兄长还京师毕日,便回山中学道。今日兄长功成名遂,贫道亦难久处。就今拜别仁兄,辞了众位,即今日便归山中,从师学道,侍养老母,以终天年。”宋江见公孙胜说起前言,不敢翻悔,潸然泪下。便对公孙胜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方开。今日弟兄分别,如花零落。吾虽不敢负汝前言,中心岂忍分别!”公孙胜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贫道寡情薄意。今来仁兄功成名遂,此去非贫道所趋,仁兄只得曲允。”宋江再三挽留不住,便乃设一筵宴,令众弟兄相别。筵上举杯,众皆叹息,人人洒泪。各以金帛相赆。公孙胜推却不受。众弟兄只顾打拴在包里。次日,众皆相别。公孙胜穿上麻鞋,背了包裹,打个稽首,望北驾云去了。宋江连日思忆,泪如雨下,郁郁不乐。有诗为证: 数年相与建奇功,斡运玄机妙莫穷。 一旦浩然思旧隐,飘然长往入山中。 时下又值正旦节相近,诸官准备朝贺。蔡太师恐宋江人等都来朝贺,天子见之,必当重用,随即奏闻天子,降下圣旨,使人当住。只教宋江、卢俊义两个有职人员,随班朝贺。其余出征官员,俱无正职,恐有惊御,尽皆免礼。是日正旦,天子设朝,百官朝贺。宋江、卢俊义俱各公服,都在待漏院伺候早朝,随班行礼。天子殿上簪缨玉带,文武大臣。是日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罢。宋江、卢俊义随班拜罢,于两班侍下,不能上殿。仰观殿上玉簪珠履,紫绶金章,往来称觞献寿。自天明直至午牌,方始得沾谢恩御酒。百官朝散,天子驾起。宋江、卢俊义出内,卸了公服幞头,上马回营,面有愁颜赧色。吴用等接着。 众将见宋江面带忧容,心闷不乐,都来贺节。百余人拜罢,立于两边。宋江低首不语。吴用问道:“兄长今日朝贺天子回来,何以愁闷?”宋江叹口气道:“想我生来八字浅薄,年命蹇滞。破辽平寇,东征西讨,受了许多劳苦,今日连累众弟兄无功,因此愁闷。”吴用答道:“兄长既知造化未通,何故不乐。万事分定,不必多忧。”黑旋风李逵道:“哥哥好没寻思!当初在梁山泊里,不受一个的气。却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讨得招安了,却惹烦恼!放着兄弟们都在这里,再上梁山泊去,却不快活!”宋江大喝道:“这黑厮又来无礼!如今做了国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这厮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李逵又应道:“哥哥不听我说,明朝有的气受哩!”众人都笑,且捧酒与宋江添寿。是日,只饮到二更,各自散了。 次日,引十数骑马入城,到宿太尉、赵枢密并省院官各处贺节。往来城中,观看者甚众。就里有人对蔡京说知此事。次日奏过天子,传旨教省院出榜禁约,于各城门上张挂。但凡一应有出征官员,将军头目,许于城外下营屯紥,听候调遣。非奉上司明文呼唤,不许擅自入城。如违定依军令拟罪施行。差人赍榜,迳来陈桥门外张挂榜文。有人看了,迳来报知宋江。宋江转添愁闷。众将得知,亦皆焦燥,尽有反心。只碍宋江、卢俊义不许。有诗为证: 圣主为治本无差,胡越从来自一家。 何事憸人行谬计,不容忠义入京华。 且说水军头领特地来请军师吴用商议事务。吴用去到船中,见了李俊、张横、张顺、阮家三昆仲,俱对军师说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权,闭塞贤路。俺哥哥破了大辽,剿灭田虎,平了王庆,如今又灭了陈贼。止得个皇城使做,又未曾升赏我等众人。如今倒出榜文。来禁约我等不许入城。我想那伙奸臣,渐渐的待要拆散我们弟兄,各调开去。今请军师自做个主张。和哥哥商量,断然不肯。就这里杀将起来,把东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只是落草倒好。” 吴用道:“宋公明兄长断然不肯。你众人枉费了力。箭头不发,努折箭杆。自古蛇无头而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张。这话须是哥哥肯时,方才行得。他若不肯做主张,你们要反也反不出去。”六个水军头领见吴用不敢主张,都做声不得。吴用回至中军寨中来,与宋江闲话,计较军情。便道:“仁兄,往常千自由,百自在。众多弟兄亦皆快活。今来受了招安,为国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弟兄们都有怨心。”宋江听罢,失惊道:“莫不谁在你行说甚来?”吴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说?古人云:富与贵人之所欲,贫与贱人之所恶。观形察色,见貌知情。”宋江道:“军师,若是有弟兄们但要异心,我当死于九泉,忠心不改!” 次日早起,会集诸将,商议军机。大小人等都到帐前。宋江开话道:“俺是郓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托赖你众弟兄扶持,尊我为头。今日得为臣子。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虽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汝诸将士,无故不得入城。我等山间林下,卤莽军汉极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却又坏了声名。如今不许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你们众人若嫌拘束,但有异心,先当斩我首级,然后你们自去行事。不然,吾亦无颜居世,必当自刎而死,一任你们自为。”众人听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泪,设誓而散。有诗为证: 堪羡公明志操坚,矢心忠鲠少欹偏。 不知当日秦长脚,可愧黄泉自刎言。 宋江诸将,自此之后,无事也不入城。看看上元节至,东京年例,大张灯火,庆赏元宵。诸路尽做灯火,于各衙门点放。 且说宋江营内浪子燕青,自与乐和商议:“如今东京点放华灯火戏,庆赏丰年。今上天子与民同乐。我两个更换些衣服,潜地入城,看了便回。”只见有人说道:“你们看灯,也带挈我则个!”燕青看见,却是黑旋风李逵。李逵道:“你们瞒着我商量看灯,我已听了多时。”燕青道:“和你去不打紧,只吃你性子不好,必要惹出事来。见今省院出榜,禁治我们,不许入城。倘或和你入城去看灯,惹出事端,正中了他省院之计。”李逵道:“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都依着你行。”燕青道:“明日换了衣巾,都打扮做客人相似,和你入城去。”李逵大喜。 次日,都打扮做客人,伺候燕青,同入城去。不期乐和潜与时迁先入城去了。燕青脱不开,只得和李逵入城看灯。不敢从陈桥门入去,大宽转却从封丘门入城。两个手厮挽着,正投桑家瓦来。来到瓦子前,听的勾栏内锣响。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丛里,听的上面说评话。正说《三国志》。说到关云长刮骨疗毒:“当时有云长左臂中箭,箭毒入骨,医人华陀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铜柱,上置铁环,将臂膊穿将过去,用索拴牢,割开皮肉,去骨三分,除却箭毒。却用油线缝拢,外用敷药贴了,内用长托之剂。不过半月,可以平复如初。因此极难治疗。’关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惧,何况只手!不用铜柱铁环,只此便割何妨。’随即叫取棋盘,与客奕棋。伸起左臂,命华陀刮骨取毒,面不改色,对客谈笑自若。”正说到这里,李逵在人丛中高叫道:“这个正是好男子!”众人失惊,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拦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构栏瓦舍,如何使的大惊小怪这等叫!”李逵道:“说到这里,不由人不喝彩。”燕青拖了李逵便走。 两个离了桑家瓦,转过串道,只见一个汉子飞砖掷瓦,去打一户人家。那人家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散了二次,不肯还钱,颠倒打我屋里!”黑旋风听了,路见不平,便要去劝。燕青务死抱住。李逵睁着双眼,要和他厮打的意思。那汉子便道:“俺自和他有帐讨钱,干你甚事。即日要跟张招讨下江南出征去,你休惹我。到那里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厮打。死在这里,也得一口好棺材。”李逵道:“却是什么下江南?不曾听的点军调将。”燕青且劝开了闹。两个厮挽着,转出串道。离了小巷,见一个小小茶肆。两个人去里面,寻付座头坐了吃茶。对席有个老者,便请会茶,闲口论闲话。燕青道:“请问丈丈,却才巷口一个军汉厮打。他说道要跟张招讨下江南,早晚要去出征。请问端的哪里去出征?”那老人说出一番话来,正教:江南贼寇荡昏昏,梁山宋军出沉沉。老人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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