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诸位!肃静!” 一张金牙与白牙交错的口腔张开又关闭,一股热气从喉咙口飘散而出,为腊月深冬更添一丝寒意。 中年男人方正坚毅的五官与满口金牙格格不入,右侧脸颊用金纹铭刻着看不懂的文字,男人身着一件金缕白袍,手持的权杖缠绕着紫色丝带,站在演讲台上俯瞰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 人群无一例外,身着与演讲者相似的金缕袍服,只不过在颜色上作有区分,按照距离男人的距离,由近及远分为红、紫、白、蓝、黑。 穿着黑色袍服的人群坐在最遥远的位置,衣服上没有金缕,甚至连座位也不配拥有。 “我说了肃静!你们这帮畜生没听见吗?再不安静,就让执法员把你们统统轰出去!” 中气十足的男声回响在雕饰辉宏的圣厅,五彩缤纷的花窗都因为他的怒吼战战发抖。 他身后的执法官适时地后退半步,掏了掏耳朵,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对于他不痛不痒的威胁,最远处的听众报以鄙夷的嘘声,但无人胆敢出言嘲讽——因为真的会被执法官轰出去。 男人的身后的高台,另有总共五台演讲座,其上安坐着五名灰袍老人,其中之一实在看不过嘈杂混乱的局势,轻轻咳嗽几声,拐杖有节奏地敲击脚边台阶,人群顿时噤若寒蝉。 白袍男人大声啐了一口,恶狠狠地扫视人群,似乎要把打扰他演讲的混蛋永远刻在脑海。 “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哦,是的,说到了《使徒信经》的本丢彼拉多受难章节,‘在本丢彼拉多手下受难,被钉于十字架,受死,埋葬’,我认为其中‘被钉于十字架’与‘受死’是同时发生的事件……” “铛铛。” 演讲台下传来权杖的敲击声,这代表有人对论战提出质疑。 男人涨红了脸庞,握权杖的手微微颤抖,显示出他绝不平静的心情。 任谁精心准备的演讲三番五次被无视,打断,也不可能不怒气冲天。 可惜按照现任教皇尤金四世的规定,只要提问者的问题富有“建设性”,则演讲者没有拒绝回答的权力。 他只能强忍天大的委屈,挥挥权杖示意可以提问。 听讲人群纷纷回头,溯寻提问人的方位,眼中流露着对未知的好奇。 在人群最末尾,没资格拥有座位的黑袍人之中,站起一个年幼的身影,单从外貌身高上看,男孩的年龄绝对不会超过十四岁。 单论他的年龄,在圣厅中并不算新鲜事,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四十岁的年代,十几岁的孩子常常不得已而担任重担,民间亦如是,宫廷亦如是,教廷亦如是。 稀奇的是,男孩被包裹在厚厚的头巾和袍服之下,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棕瞳,这神似异教徒的打扮让某些经历过上一轮南征圣战的年老教士纷纷皱起眉头。 上千人的侧目以待似乎让男孩紧张万分,他深吸几口气,对台上的演讲男子提出了他酝酿许久的问题: “大人,厕所怎么去?” “咚。” 人群再度寻声望去,原来是演讲人急火攻心之下,脑袋一歪,晕厥过去。 对此,人群中爆发出从未给予演讲男人的激烈掌声,欢呼着无聊演讲的提前终止,和因为语文老师病倒而改上体育课的学生如出一辙。 “说得好啊!上厕所比钉死还是烧死更加重要!” “早该嘲笑嘲笑了!” “要给他迎头痛击!” 男人的助手急忙招呼枕戈待旦的医疗队冲上讲台抢救。 每年因为常例辩论而气死的教士可以环绕安科纳大教堂三圈,医疗队早有丰富的应对经验,区区急火攻心自然不在话下。 罪魁祸首的男孩一脸懵逼的被欢呼雀跃的人群高高举起,大家颂唱伟大的圣·约翰编写的乐章,沿着圣厅中线的人行通路鱼贯而出。 “等等,所以厕所到底在哪?放开我,哎,你们放开。” 男孩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十分钟后,人群遽然停止了移动,已经被颠得面无表情的男孩仰起头,看见了拉丁文书写的“如厕间”。 他面露喜色,正待说些什么,刚刚还欢呼的人群就随手把他扔在地上,蜂拥入厕,留他一人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安科纳是一座建立在山体斜坡的山城,其前身是古罗马时期一座功能齐备,人口众多的城池要塞。 文明时代修建的下水道系统和道路仍在运作,千里罗马古道维持着安科纳与南方圣城罗马的联系,同时繁荣了本地的贸易与走私。 自从公元前建城,安科纳历经无数次围城而少有失陷,无论神圣罗马帝国的强军还是商业共和国的雇佣兵,安科纳以其险峻的地势扞卫着她的祖国。 三层城墙系统依次保护着农业工业区,城市区和核心主教区,粮食生产和人口形成完美的闭环,字面意义上的守着城墙直到老死。 多亏如此完备的防御工事,安科纳数十年没有遭受过大规模围攻,事到如今,大部分安可纳人已经忘记了何谓战争。 鳞次栉比的房屋沿着倾斜度不大的山坡绵延而下,在主教区的最高点俯瞰整座城塞的风景,烽火台犬牙交错,梯田连绵不绝,多亏这种出门就爬山的特殊地形,每个安科纳人都锻炼出了强大的大腿肌肉。 “哎……” 面对着这座历史悠久的伟大城市,“小孩”罗贝尔·诺贝尔发出了今日的第一声叹息。 “小孩”是罗贝尔的外号。 中世纪的生活乏累无聊,民众为了消遣,专门给高高在上的统治阶级起上五花八门的外号,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从嘲讽身体特征的“矮子”、“断手”、“独眼”,到铭刻功绩的“奥古斯都”、“罗马人的皇帝”、“圣徒”。 像罗贝尔这类年少即担任重要职位的小孩,大部分会被冠以“小孩”的外号,除非更加精彩的人生事件取代这一外号,否则哪怕年老去世,人们依然会称他为“小孩”罗贝尔。 罗贝尔踩在泥泞的药田,推开漏风的木栅栏门,迎面撞上行色匆匆的黑袍小男孩。 “嘿!贝贝!” “别叫我那个名字。”罗贝尔瞥了他一眼,“听起来像条狗。” “就是小狗,就是小狗,略略略。” 小男孩的灰袍沾染着泥土,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钻过罗贝尔的肘下冲进木屋。下一秒,屋里便传来母亲打骂孩子的尖叫。 “哈尔肯!你又和那几个小混蛋去玩泥巴了对不对!我说了多少次不许玩泥巴!你对得起你父亲传下的衣钵吗!” 罗贝尔摇了摇头,掸掉了衣服上的灰尘。 哈尔肯·弗莱彻,一个和他有着相同外号的男孩,甚至比他还要年幼四岁。 他们有着类似的经历,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哈尔肯的父亲是安科纳大教堂的本地神甫,外祖父传给他的母亲一座规模中等的草药园,家中生计无忧。 和哈尔肯比起来,罗贝尔就显得过于孤苦无依了。 还好他不在乎。 这样想着,罗贝尔沿着石子铺设的主干道一路向下,委婉拒绝了对街夏普家的独女邀请他去十字街观看处刑的邀约。 神不希望他的信徒以杀戮为乐,绝不是因为夏普家的女儿太丑。 罗贝尔对着刑场的方向默叹,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十字,伸手拦下了一辆马车。 “去东城区的绿荫旅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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