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打扫战场,威军士兵没有寻觅到温斯特的踪迹,但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从莱恩的角度考虑,这当然是个好消息。 他所管辖的战团在开战后不到一刻钟便撤离了战场,呆在无人在意的边角旁观了整场战役。 他麾下的骑士对他的命令理所当然地表示了质疑——但不多。 明眼人都能看清局势,尤其是自小接受军事贵族教育的军官,尽管恪尽职守乃骑士本分,但谁也不会和自己的小命找不痛快。 战役一经落幕,他这支度假一般惬意悠闲的队伍马上入了其余威军的法眼。但在被包围歼灭之前,莱恩便亲自出马,干脆利落地递交了降表。 他甚至已经做好反戈一击的打算,没想到威斯特法伦殿下如此宽宏大量,竟然没有强令他袭击科隆军,投降与背叛完全是两种概念。能体面地成为战俘,总比一辈子背负叛徒的骂名好。 “那边那位,就是我们的伯爵殿下,你一会儿一定要恪守礼节,虽然伯爵宽宏大量,但仗着他人的美德口出狂言,真主会对你降下惩戒。” 接待莱恩的哈勒法迪一个劲地在他耳边提醒,说得莱恩耳根子都要起茧子。 “不是,所以说我不信真主……” “真主就是基督,基督就是真主。你是基督徒,所以你也是穆斯林。先知穆罕默德的戒律和耶稣的,你也有义务遵守。” 意识到再怎么争辩也是白费力气,莱恩假装聋子,跟着哈勒法迪一路来到罗贝尔身边。 此时,罗贝尔正用火铳枪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马背上“战利品”的屁股。 “放开我,你这个卑鄙的小子!”被嘲笑的男人涨红了脸,拼命扭动身体,歪着脖子,逃避他人的视线,“羞辱我这样的俘虏,你到底有没有一点骑士精神啊!” “假如你以礼来降,我肯定是扫榻相迎。但你是被我砸晕绑到这来的,和谈与战败完全是两种概念,你没有统战价值了。” 罗贝尔耸肩,狠狠给他的翘臀来了一脚:“给本伯爵老实点,你的主子仅以身免了,哪怕他跑到天涯海角,我都有本事把他逮回来。你该感谢我现在对你更感兴趣,否则你转头就能看见主子的大好头颅。” 他扭头吩咐士兵:“把他好生看押起来,他和敌人的首相关系不一般,温斯特一定愿意出大价钱赎他,正好我最近缺零花钱。” “残暴!无耻!毫无同理心!”骑士接着破口大骂道,“我方才居然还认为你这种人有底线,混账!” “在我掏出枪的时候,你就不该奢望我是会为‘荣誉感’放弃实惠的那种人,拜拜了您内。” “……” 见莱恩忽然沉默,哈勒法迪赶忙圆场:“哈哈,这个,殿下平时都很温和,今天,今天大概是天气不太好。而且,哎,你知道,男人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您不必多解释了,平日真是辛苦你们了。” “我肯定您肯定是误会了。” 待士兵将绑成粽子的骑士押下看管,罗贝尔才注意到在旁等候多时的莱恩与哈勒法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啊,让你们久等了。” 莱恩的脑袋瓜如拨浪鼓一样摇了起来。 经过方才的观察,他已经在心里把罗贝尔归纳入了“喜怒无常的暴君”之列。所谓伴君如伴虎,指的多半是他这种类型。 “和你的约定,我履行了。这会儿,温斯特阁下应当已经回到了波恩。”罗贝尔将手铳插回皮袋,挑眉道,“现在轮到你展示诚意了,商人都讲明码标价的契约精神,不是吗?” 先是穆斯林,再是商人,就没有一个提及“贵族的礼数”,他们这里哪有人是商人。他算是看出来了,这群主仆没有一个正常人。 莱恩很想吐槽,非常非常想,但又不敢,只好憋在心里。 “但就算这么说,你短时间想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罗贝尔作沉思状,不一会儿说道,“不如你暂且就当自己只是一般俘虏,和其余人一起生活。如果能说服一些人接受我,自然最好,当然也不强求,如何?” 莱恩将剑柄末端抵在心脏前,躬身恭敬道:“遵命,大人。” 打扫战场作收尾工作时,太阳早已落山,夜幕笼罩大地,凉爽的春夜不需要搭建繁琐的大营。士兵们从随军的辎重马车上卸下浸油的麻木,用就地取材的木棍搭好小帐篷,便三三两两地围在石头和木柴搭成的小篝火边,跳着庆贺胜利的舞蹈。 庆祝没有持续太久,在将马车酒桶里的啤酒分给全军将士后,众人便各自回帐,地为床、天为被,度过了幽静的一夜。 “文艺复兴之父”弗兰契斯科·彼特拉克(1304-1374),以十四行诗闻名,早年学习法律,后于教廷供职,担任机要秘书。彼时教皇被囚于法国的阿维尼翁,失去领导者的罗马教廷腐败堕落,民众苦不堪言。1347年,罗马爆发大规模手工业者起义,“为民请命之英雄”柯拉·迪·恩佐在天主教世界的心脏建立了民选共和国,并当选首席保民官。 好景不长,由于柯拉雄心勃勃的共和制改革触及了罗马贵族的核心利益,某一日,被煽动的暴民对他发动了突然袭击,柯拉的乔装打扮被识破,被砍下头颅后尸体于广场倒吊三日,最终抛进台伯河。 柯拉死后,彼特拉克心灰意冷,他辞去教廷内一切职务,接受了好友薄丘伽的邀请,前往佛罗伦萨大学担任教授教授。柯拉死于暴民之手后,彼特拉克不再热衷于民主共和事业,而是将目光转向人文主义。 他主张“法的精神”,同时反对暴民政治和封建秩序,认为唯有匍匐在法律之下,民众才可得到真正的自由。 罗贝尔正坐在椅子上阅读的,正是彼特拉克翻译的《论法律》与《论义务》,两本书的作者都是古罗马时代的政治家与法学家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arc tulli cicero)。 暮色仓促,他没有令士兵给自己搭帐,也没有自己动手。他随便拿了把小凳子,坐在尚未燃尽的篝火旁,就着微凉的月光与熹微的火星翻阅这本从科隆图书馆中“借走”的宝贵书籍。 他手上的两本老书都制成于印刷术普及前的时代,封面的右下角标志着原作者、译者与抄书人的三串长名。 在这个最后与他明牌交战的敌方即将覆灭的当下,摆在他面前的难题不再是如何存活下来,而是如何统治一个崭新的国家。 这个国家还没有完整的成文法,没有基本的政治结构,有的只是来自千百年前法兰克时代的历史惯性——领主的农奴庄园,层层效忠的封建秩序,忠诚的骑士精神。但那更遥远时代,譬如古罗马古希腊时代的法治精神与人文主义,则相对没落许多,仅仅作为民间学者书桌上的参考资料,而不被纳入严肃的政治考量。 附庸风雅的领主或许愿意资助文艺复兴艺术的潮流,但不代表他们愿意接受文艺复兴真正的内涵:人文主义。 人文主义与人本主义并不尽等同,其精神首先在于相对于往日“以神为中心”的“以人为中心”主张,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认定人类本身才是追求幸福与实现理想的主体,并由此劝导群众追求现实生活的幸福,倡导人性的解放。 人文主义者反对将理想化甚至虚构的“神性”强安在人类头上,而是歌颂人本身不完美却依然崇高的智慧力量,意大利是天主教统治的中心,最残酷的压迫酝酿了最强烈的反抗。反对教廷专横统治与封建秩序的新兴市民阶级与叛逆的知识分子合流,而这些知识分子本身便来自于教会组织的学院与其所研究的自然科学。 安科纳并非什么繁荣之土,否则也不至于沦为格热戈日等一批“流放者”的栖身之地。但毕竟毗邻发达地区,始终有先进的文化潮流涌入安科纳,在神学院,罗贝尔从小接触的是文艺复兴学者编纂的教材,读的是大学教授批注的圣经,充满学者们的私货。从教育与文化入手,文艺复兴学者用百年时光彻底渗透了意大利,将最虔诚的修道士们变作改革的柴薪。 他当然擅长辩论和神学,但不代表他没有研读过罗马法学和古希腊戏剧集。安科纳的小图书馆,同样隐藏着足以改变世界的认知理论。 譬如这本西塞罗所着的《论法律》,他九岁那一年就在课上当作消遣读完了一小半,只不过因为年纪的关系,没有体会其深刻的内涵。 何谓“自然中固有的最高理性”,何谓“某种凭借允许及禁止之智慧管理整个世界的永恒之物”,读起来宛如天书,一点不比用词拗口的拉丁圣经来的简单。 时隔十余年,他再次阅读这本书,体会比幼年时多了许多,但他明白,这仍不够深刻。或许约拿对法律有一套自己的见解,但他的权术思维极大压制了他的私德,让人很难放心把制订法律的工作托付给他。倘若费尽力气却编纂出背离道德的法典,对统治的坏影响不可估量。 这并不是罗贝尔在诟病对方,而是在约拿与他的交互信件中自己承认的缺点。“道德是玩权弄术的累赘,优秀的政治家应当保持灵活的道德底线”,这是约拿原汁原味的发言。 罗贝尔不打算复制科隆或克莱沃任何一本旧法典,就像他自己宣称的那样,他渴望不同于旧秩序的新规则,“可怜万千英雄血,换来今朝旧乾坤”的悲剧屡屡上演,但如果他犯下同样的错误,则无颜面对那些在他引发的冲突中消逝的生灵。 弗雷德里克可以为一己念头挥动刀剑,狗皇帝自称端坐皇位没有安全感,但那都是放屁。他做不到,所以他们终究要分道扬镳。 那一天,法罗莫名其妙地抛下武器选择追随他,艾伊尼阿斯从来倾囊相授,那么多的人说他是英雄,白袍人说他独一无二。无论那些话发自真心或是谄媚,他应当作出符合“英雄”身份的选择。他渴望自由与幸福不假,但如果那建立在更多人的悲剧之上,则未免带来瑕疵。 许多想法都谈不上意义,但人总该有点责任感,不是吗? “殿下!” 正当罗贝尔沉溺在缠绵的思绪中时,他的思考忽然被人打断。 他合上书本,看到灰头土脸的冯德莱恩站在面前,咧嘴笑着,身上的盔甲还留有干涸的血渍。 “冯德莱恩?我不是派你去堵地道了吗?” “殿下,我成功了!”冯德莱恩兴奋地从甲胄里取出一张破烂的军旗,那是一面科隆的双色条纹旗,在他记忆里,只有科隆总教会直辖的教团军才有资格配备。 “干得好,我的好小伙。”罗贝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喜上眉梢,“没了外来的补给,鲁普莱希特撑不了多久,他一定很快就会把求和的信送到我的桌子上,这都是你的功劳。说吧,想要什么奖励,多大的封地,多少侍从,或者弗洛林,一柄好剑和一身朱利奥那样的铠甲?” “我都不需要,殿下!”冯德莱恩放下染血的长剑和军旗,单膝跪在一旁,手甲重重打在胸口,脸庞涨成秋后的红苹果,“我、我只想求您一件事,请您,请您……” “给你和贝尔特丽丝指婚,我没忘,当然,要考虑人家姑娘自己的意愿。”罗贝尔欣慰地笑道,“但我想不会有人拒绝你这样杰出骑士的求婚,现在大家都说你是和鲁伯特齐名的勇士。” “嘿嘿嘿。”冯德莱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罗贝尔略带责备地道:“但你一下子拒绝我的所有赏赐,未免太鲁莽,这一点你就要多和鲁伯特学习,他从来惜字如金,但每句话都说在点子上。你想一想,如果你结婚了,需不需要有个自己的家?一家人生活,你还会有孩子,孩子上学和一家人生活的钱从哪里来?就算懒得治理封地,至少也该找我要一些商铺或者河港的经营权。” “啊……属下都给忘了。”冯德莱恩讪讪笑道。 “这也不能怪你。”罗贝尔接着笑了起来,“书上说,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心里装的女人大概比苏丹的三宫六院还要多,而且对女人的意淫比厕所还要肮脏。但与此同时,又在向往最纯洁、最美好的爱情。” 冯德莱恩说道:“我瞧,书上的道理也不完全对。” “哦,从何说起?” “殿下,您也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但您就从来不把儿女情长之类的放在心上。您的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弟兄们都很佩服您。” “这是对我多大的误解啊。”罗贝尔长长喟叹,“我可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结婚,哪怕背叛陛下也做得出来。” “啊?” “那句话不必放在心上,接下来你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你知道的,拉瓦尔大团长年纪大了,他赚足了钱,一直希望回到卢森堡的故乡,去寻找当年失散的妻子女儿。” 罗贝尔朝他挤眉弄眼。 “如果你再表现好一点,至少比骑士团的同僚们好,你懂的。我猜贝尔特丽丝也希望他未来的丈夫出人头地,你也不希望当一辈子的步兵头吧?” “是!冯德莱恩定不辜负您的期待!” 冯德莱恩豪迈的喊声回荡云天。 然后他就挨了顿痛打——他把睡着的同袍们都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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