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铎是因为想上厕所才醒来的。他整个人脸向下趴在沙发上,身上还盖着一块毯子,左边的脸颊不知道被压了多长时间,已经酸麻到没有知觉了。 这绝对不是简单的醉宿。 他勉强抓着沙发靠背支撑起身体来,可手脚还是发软,仿佛在嘲笑他没了骨头似的。一坐起来连脑袋也晕晕乎乎一阵一阵地疼,太阳穴处的神经一跳一跳感觉快要蹦出来了,肠胃也火烧火燎的让他忍不住一阵干呕。他按揉着僵硬的面部肌肉,简直狼狈到家了。 他还在文钧家里,只是现在家里没了人,桌子上的东西也早就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窗帘只拉了一半,外面的天气似乎不错。 很明显,他被摆了一道。 沈铎看着自己的手机,距离他来吃饭那天,已经过去一天了。 他咬着后槽牙,后背上起了一层薄汗。 文钧不在,安东也不在,只有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肆意飞舞。 沈铎下意识想打电话给泽费罗斯,但当他打开手机时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存那个人的电话号码,这种最基本的东西,他居然都忽略了……虽说那个人几乎不用手机,不论是情报联络还是任务委派都由文钧他们传话……可这也不是他失职的理由。 沈铎狠狠敲了两下脑袋,内心不断暗示着自己应该冷静下来,现在这种状况是千万急不得的。 他尝试着做了几组深呼吸。 那天,文钧在家大摆筵席却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天下哪里有白吃的饭,现在回头想想才发现就是摆明了要把他放倒,不想让他参与接下来发生的事。这件事可能还挺紧迫的,又或者说事发突然,连充足的前期准备都没有。并不排除一时兴起或心血来潮的可能性,但这个事情似乎又十分重要,以至于让文钧也只能选了这样一种相对粗糙的方式来排除不相干的人。 文钧是泽费罗斯手下最亲近的人,他的大部分行动都受泽费罗斯的直接控制。 所以说…… 也谈不上失落吧,但沈铎心里某处还是被那些细小的、毛刺刺的东西扎到了,有点痛感。几个月的称兄道弟差点让他忘了对方和自己的身份,现实让那道横在心中的细小裂缝看起来是那么的愚蠢可笑。 他们不信任他,沈铎又何尝不是呢? 大家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没有什么好难过的。 沈铎虽然有文钧的电话号码,但他知道这段时间里文钧大概率是不会接他的电话了。 但这样就以为他找不到他们了吗? 还是说,这只是在试探他的能力和忠诚? 是真的不想让他参与,还是在考验他有没有参与的资格。如果不想要他,以他们的行事风格来说大可以直接处理掉,为什么还要如此大费周折;但如果这只是一次考验,而自己无动于衷、无所作为,会不会就此错过表现的机会被泽费罗斯抛弃? 沈铎不敢轻易地下决定。 “滴答滴答……” 墙壁上的挂表好像在催促他早做决定,时间不多了,要赶快拿个主意。 “滴答滴答……” 既然他跟了泽费罗斯,而泽费罗斯也没有亲口给他下过什么命令,那他就有权利去做些什么。是的,这是身为一个下属应尽的义务,即使日后泽费罗斯质问起来,沈铎也有理由去应对。 只要泽费罗斯是个讲逻辑和道理的人。 沈铎打通了那个电话,“他”最起码可以帮助他知道文钧的位置。 “我要追踪一个国内的电话号码,现在。” 两分钟后,沈铎收到了一条未知域名发来的短信。 “敏州市西城区,郁岭大道0-3号,1502-5022。” “请您先在这边休息片刻。林先生知道您一路辛苦,所以提前通知我安排好了住宿和餐饮,只等您大驾光临。只可惜他现在还在店里忙着,不能亲自迎接,希望您能谅解。”男人微微鞠了一躬,礼数周到得让人无法挑剔。 泽费罗斯对着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点了点头算是还礼,对于林友郁的人他还真拿捏不准该以什么态度应对为好,只好暂且把礼数做齐,静观其变。 “您是林家的管家吗?”泽费罗斯开了个话题。 他的衣着十分朴素,眉眼也很平和,是那种走在大街上就会一下子淹没于茫茫人海中的普通男人。他的体型偏瘦,远远看着就像一个等身的衣服架子,和林友郁的气质一点也不像。 “不敢当,不过是帮着长辈看家罢了。林友郁先生是我叔叔,我叫林周贺。”林周贺微微弯起眼角,把泽费罗斯请到了屋内。 “我曾听闻您从小是跟着那位卡佩先生长大的,想来也喝惯了红茶,就自作主张沏了前几日新得的祁门,还请您不要见怪。” 泽费罗斯虽然对茶只有个大概的认识,但一看桌上那些摆放整齐的月牙色白瓷茶壶茶杯,周边还放着同色的茶荷、茶匙、奉茶盘之类的东西,也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的。林周贺请他入座后就没有再去看他,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茶具上。他用热水壶把水加热,再将其注入瓷壶与茶杯中,动作娴熟清雅,让熟知西式礼仪的泽费罗斯也同样能感受到那种流传千古的讲究与仪态,简直就是一种活的艺术。把茶具温过以后,林周贺又拿起茶匙将茶荷中的红茶轻轻拨入壶中。 泽费罗斯记得当年学习茶艺的时候,那位老师一本正经地告诉他,高冲是冲泡红茶的关键。这种方法可以让茶叶在水的冲击下充分浸润,沸水一冲下去,马上就能闻到四溢的茶香,炒熟的茶叶就像再次活过来了一样在水中舒展着,漂亮极了。如今看着林周贺那一套动作,似乎也不比那位老师的示范差。 “技艺了得。”泽费罗斯称赞。 对方点头微笑,将一个小巧可爱的白瓷茶杯放在他面前,那茶水淡而不明,香味清淡却悠远绵长。 “请。” “多谢。” 泽费罗斯只是道谢夸赞,却并未端起品尝。 林周贺侧着头看他,眼角还是一贯向上弯起。他分明是笑着看人的,但那眼神和目光却总叫人有些不适。 一时之间,两人无话。 过了一会儿,才见林周贺起身,他对着泽费罗斯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客厅。这种被动感很令人不爽,但泽费罗斯也没有办法,自己再怎么样也只是客人而已,敏州不比营港,这里不是他的地盘。 房间里静悄悄的,连一丝人的气息都感受不到,只有机械表转动的声音回荡着。泽费罗斯从沙发上站起来环视四周。房子的主人极费心思地把这里装修了一番。不论是桌椅板凳还是地板壁画,连沙发都自带一股纯朴的气息。客厅茶几的正中心摆放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烛台,上面插着三根白色的蜂蜡蜡烛。烛台上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正被一条吐着信子的大蛇盘绕住身体,透亮的红宝石镶嵌在这两只动物凹下去的眼窝里,两两相对,分不出是敌是友。 在泽费罗斯的印象中,卡佩和林友郁也算是生死之交,所以他还是准备就这样先等林友郁回来再说。 就普通人而言,一分一秒地熬时间是非常痛苦的。在一片寂静中,你会不由自主地思考很多东西,有价值的,没价值的,万事万物什么都有可能会出现在你的脑海里,有时候你甚至会为自己肆意浪费时间而感到焦躁不安,但又苦于找不到不去想它的办法。可泽费罗斯不同,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似乎无论等多久,他都不会烦,他可以就这样似笑非笑地一直等下去。笨重而华丽的雕花大摆钟“噔噔噔”地响了6下,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泽费罗斯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两个多小时,他就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干。 “失礼失礼,您大驾光临,林某有失远迎了,有失远迎了。”林友郁推门而入,拱手赔笑道,“林某近来琐事繁多,还望您多多包涵,谅解体恤,哈哈哈……” 泽费罗斯站起身来面对着来人,嘴角带笑。 “说哪里话,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林叔叔诸事缠身,如今亲自来向我这个小辈赔礼道歉倒是我的罪过了,您请。” “哈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就不多客套了,坐吧坐吧。” 沙发松软,泽费罗斯穿着一套深灰色英式西服坐得笔直,而林友郁就随意多了。深色t恤加上一条黑色运动裤就是他日常的打扮了,这可真是一点儿派头也没有。3毫米板寸头把他整个人衬得干劲十足,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眉毛浓密到有些杂乱的程度。他这副模样,任谁看了也想不到,这么亲切温和的男人是曾经在营港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 “哟!那小子沏了红茶,只可惜凉了,可惜可惜,拿去浇花吧。”林友郁低头看着透着点青色的白瓷茶壶,似乎在自言自语,“这红茶好啊,等您回营港的时候多带点儿,我让小林分开了装,您自己也留下一部分,剩下的给卡佩先生,我还记得他以前最爱喝茶了,他肯定喜欢。” “我前段时间想开个饭馆,搞川菜,这不是这俩天买了铺子就准备开张了么,前几天还招了几个从川渝那里来的大师傅,我看都还可以,不知道您对川菜感兴趣吗?要我看,符不符合大众口味暂时难说,但正宗是要绝对正宗的,前者我不在乎,但后者我可得抓仔细了,这是咱自家的事儿,他们自然得听当家的,不然以后这生意可就没法做了,我可得上心呀!” 林友郁爽朗一笑,泽费罗斯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记得卡佩先生好像是不爱吃辣的,哟……是不能吃辣,还是不爱吃辣来着?离得久了连这些都忘了,真是不应该啊,不应该。我该常联系他的呀,以前走南闯北那感情多好呀,他可是我们的大哥啊!” 林友郁说完,这才抬头看了泽费罗斯一眼,又突然恍然大悟般地激动起来。 “诶呦!人老了不中用了,就喜欢一个人回忆过去,还没完没了的。抱歉抱歉,哈哈哈哈……”林友郁再次拱了拱手,直起腰板靠在沙发后背上。 “您这已经是第二次赔礼了。” “没办法没办法,年轻时候做的出格的事儿太多了,老是跑来跑去给人家道歉,每天不下十回呢,这不,都道歉道习惯了,您见谅,见谅……哈哈,开玩笑开玩笑。话说回来,林某不知您这次亲自到访所为何事?总不能是来看我这个老头子的吧?咱们可是不久前才见过的。” “林叔叔刚才不是还说自己喜欢回忆往事吗?正巧,我自小就是个爱听故事的。下个月就到了给弟兄们扫墓的日子了,可能是之前念叨得太厉害了,最近梦里也总是梦到他们。这不,趁着还算清闲,就来打扰林叔叔想聊聊以前的事。您是前辈,知道的自然比我多得多。” 林友郁瞥了他一眼,挑起了眉。 “那您可真是找对人了,如果我记错了胡说八道,您可不要怪我呢。” 林友郁在委婉拒绝,但泽费罗斯既然已经来了,怎么可能不挖点新东西就放弃? “当年的事情,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亲眼见过,是不是胡说八道,我心里自然也有个评判标准。” 林友郁轻轻酌饮了一口茶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笑了几声。 “晴晴最近怎么样?” 泽费罗斯叫惯了cir,差点忘了周亦晴的这个小名。他顿了顿才点点头。 “她很好。” 卡佩最起码遵守了当年的承诺,让周亦晴接受了正常的教育。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您也许是比小傅更适合的好父亲。” 泽费罗斯笑出了声,他有什么资格能担当的起cir的那句“爸爸”?就算旁人不知道,他林友郁也不知道吗?在他面前还装什么傻子。 “您是在指责我吗?” 对面的男人仍然神情自若。 “我相信卡佩先生的一切决定。无论是对小傅,还是对周小姐。” 是顺着林友郁给的台阶下呢,还是继续走自己的路? 泽费罗斯站起来,他向来不是那种懂事的人,他有自知之明,讨厌和怨恨他的人数不胜数。但不妨说句实话,让所有人都讨厌可比让所有人都喜欢要容易得多,而他又惯会惹人厌烦。 “您知道我想听什么。” “当然。”林友郁毫不掩饰地承认了,他看了看手表转移了话题,“但我看着也到了吃饭的时间,您好不容易来看我一次,不尝尝我的手艺怎么能行?” 林友郁也站起来和泽费罗斯面对面,态度强硬起来。 “您是不常来的客人,我这做主人的自然要多留几天才是。敏州风水养人,民风又淳朴善良,是休养的好地方,您平时太忙了,现在也该好好休息休息。” 林友郁看着泽费罗斯的眼睛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霸道又强硬的感觉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就有劳您了。” “叮……” “叮……” 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金属和金属细微碰撞的声音。 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地快速移动着,狗牌边缘闪着银色的寒光。厚厚的地毯把猩红蔓延到暗处,过道两侧的白瓷墙壁被它映衬得死气沉沉。 黑影最终暂停在一扇门前,连带着金属碰撞的声音也消失在寂静中。 他气息隐藏得极好,没有人可以发现他的呼吸,他仿佛连心脏的跳动都可以控制隐匿。 “进来。”卡佩看了一眼房门的方向,弯起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 这么明显的动静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先生。”asa拉开门走了进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他看向窗户的方向,那里一如既往地摆着一盆绿色的还没有开花的矢车菊,一只通身纯黑的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闪着机敏的光。 卡佩正坐在单人沙发上翻着拜伦的诗集,见asa进来就把那支银灰色钢笔夹在书里平放在大腿上,随后端起了一个骨瓷茶杯。他的手指细长,发力时握住茶杯把的样子十分好看。 “过来。” asa闻声来到沙发边跪坐下去,看起来恭敬又谦卑。那只黑猫也站起来跳了几步,顺着卡佩的腿趴在他的大腿上,两只眼盯着asa胸口的金属牌。 “叮……叮……” 狗牌与项链随着他的动作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asa的双眼被一条黑布蒙着,微长的头发害羞一般蜷缩在他的颈肩处。黑色把白色的温度映得更冷,让他的脸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血色,还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虚弱感。他的下巴比一般男性还要尖翘些,两片同样没有什么颜色的嘴唇极薄,嘴角的弧度尖利得像把刚开了刃的刀。鼻梁骨微微撑起蒙着眼睛的黑布,看起来神秘而冷酷。 卡佩的手指从黑猫的身上落在asa的鼻梁上,asa浑身抖了一下,下意识想要躲避,可最终并没有拒绝——卡佩正在看他。当初是因为伤痛才不得不这样遮丑,没想却反而给他增添了一种艺术品一般的、残次的美感。当完美相对时,残次便成了绝对,倘若某一时刻有人真的做到了永恒的完美,那么他也必然面临毁灭。该说是机缘巧合呢,还是命中注定? asa侧着头,他的目光似乎也在注视着卡佩。 “怎么样。”卡佩刚刚喝了热茶,连说话的语气都是暖呼呼的。 “他们都到了,在敏州,林叔叔那里。” asa的语气温顺而轻缓,音调起伏中还带着几分少年时代的味道。因为过往的旧伤,以至于他一次性只能说一些简短的句子,如果说的多了就会磕磕绊绊。但卡佩并没有在意,他到了这个年纪,就不喜欢再勉强别人了,更何况还是对自己的孩子。asa的汇报简洁明了,他很满意。 他放好茶杯用食指勾住asa脖子上的项链把他的上半身轻拉过来。asa感觉自己的额头上落下一小片温暖。黑猫伸出爪子挠了一下他的胸口。 “thank you” 感觉被认可后的asa发出一声如叹息般的轻笑,飘飘然的,他身上的金属物品再次碰撞在一起。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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