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会把这些说给我听。”泽费罗斯翘着腿躺在床上,现在事情办完了他该好好睡上一觉才对,可他现在却精神得很,一点睡意也没有。 “您问起来我就会说。”这种东西本来也算不上秘密。每个人不论他的身份地位如何,总会有一些能说道说道的故事,并不是只有伟大出名的人才有故事,唯一的区别只是前者的故事更吸引大众,有能力用大众传媒记录下来而已。 “你怨恨过他们吗?正常来说,有吧,不可能不恨。”泽费罗斯晃着腿,他小时候因为这个习惯也被卡佩按着打过好几次,可他就是不改,渐渐的卡佩也不去管他了。 “但是他们已经死了,怨恨也没有意义。”沈铎侍弄着花草,这是文钧带回来的,说是可以净化空气,给家里添点生活气息。他说是什么花来着?沈铎叫不上名来,他对园艺这方面完全不了解。 “说的也是。”泽费罗斯点了点头。 “但是……”沈铎说完这两个字突然沉默了,泽费罗斯看着他的半边脸。他知道他会说的,现在这样只是在组织语言而已。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去讲述自己的过去,这一点倒是和泽费罗斯很像,他以前就说过,他觉得他很像。 泽费罗斯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好像在回应沈铎的顾虑一样,他没有急着催促,也没有感觉吊胃口,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反正沈铎说了,他问了他就会回答。 “……初中毕业那年,有一天母亲跟我说家里人很想弟弟,她和父亲要带着沈昊回一趟老家。我知道,他们是不想带我而已,我在只会打扰他们。他们根本不用跟我扯谎,我都知道。”沈铎机拨弄着翠绿的花叶,他以前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和别人说过,现在他对泽费罗斯说了,这让他有点紧张。 “父亲让我去擦车,弟弟拉着我要我陪他玩,他很喜欢一楼邻居家养的狗,就和狗一起玩那种只有拳头大小的橡胶皮球。我没有管他,结果出发前他告诉我说,他找不到那个小皮球了。我跟他说要他自己去找,因为那是他弄丢的,我没有义务给他找。可他赖着我说是我给他弄丢的。他很烦人,还要叫大人来……我就去找了。皮球掉进了驾驶室那边,左边是刹车,右边是油门,它卡在了左边。我叫沈昊去取,可他又跑去玩狗了。我告诉他皮球在刹车那里,然后就没有管了。” 沈铎的手指抚摸这含苞待放的花苞,水粉色的花尖过不了几天就会绽放开来吧,不知道它的主人种了什么样的种子,最后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呢? “结果您也知道,他们在路上遇到了车祸,都死了。警察说现场发生了爆炸,火势很严重,还没来得及灭火就都烧干净了。” 泽费罗斯刚刚还晃着的腿现在不晃了,他盯着天花板上的绘画。怪不得沈铎做起那些事情来那么干脆,原来小时候接触的就是一群变态啊。可他听着这个结局,他有些想笑。 这叫什么?恶有恶报吗。 泽费罗斯捂住自己的脸,他浑身都在抖。虽然沈铎用这种纪录片旁白一样的腔调讲起这个故事,可他还是听出来里面那若有若无的氐惆,这平淡话语的背后是一颗想要寻求解放的心。 他在求助吧。 要不要稍加恶意地指导一下呢?让这个在他心里埋了十几年的名为“愧疚”的种子生根发芽最终撕裂他的灵魂。这并不困难,只要泽费罗斯添油加醋地指责他两句,告诉他,他和那些变态没什么区别就好了。多么简单呢。 泽费罗斯轻轻咳了两声,动动嘴唇得出自己的结论。 “我说,这本来和你就没关系吧。” 沈铎看着他,突然松了一口气,他的两只肩膀向下微微一动,肩上一下子就轻松起来了,原来就这么简单。 这和你没关系吧。 这句话,他真的听到了。 这么多年来,他终于等到了。 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却被给予了肯定的答案。 不知道为什么,他希望得到这个人的认可。 他其实只需要这样一个无关轻重的回答来使自己安定,让他悬浮不定的灵魂得到安宁而已。他一直都希望有个人这样告诉他,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这就是正确的答案。可他却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这样想,只因为他是儿子,父母永远的儿子,社会的伦理道德让他这辈子都没有资格指责那两个生他养他的人,所以他只能找一个人来确认,他需要一个人来确认,可茫茫人海他又不知道该去问谁,能去问谁。 “溺爱幼子,疏忽大意,他们不怨自己又去怨谁呢?都是成年人了,自己犯的错误就自己担着。” 泽费罗斯坐在床沿上看他,他的态度平常得不能再平常,连沈铎也被他带动得放松下来。他似乎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沈铎——这没什么,这根本和你没有关系,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只是你。 “……后,后来,在整理爸妈遗物的时候,还有一份亲子鉴定书。是他们做的。” 泽费罗斯从床上下来,他没有穿拖鞋,就这么光着脚踩在地板上。 “谁的?”泽费罗斯拂过绿叶靠近沈铎。 “我的。” 泽费罗斯的酒杯隔在两人中间,沈铎可以闻到一股玫瑰花的味道,非常的香甜。 “你是亲生的吗?”泽费罗斯用开玩笑一样的语气笑着问他。他是一个习惯把伤痛戏剧化的人,只有用嘲弄世俗一般的轻佻语气才能堪堪掩盖心底荡漾忧郁的悲伤。其实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和他一起大笑就好了,对他们来说,温柔的安慰就等于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真心,他们都不愿意那样做。 “是。” 真是一个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惋惜的回答啊。沈铎低着头半垂着眼帘,睫毛阴影下,两只黑色的眼睛闪过细碎的光,像是夜色下粼粼的两片湖泊,以前还没有见过他会露出这种柔和的表情呢。 他是哭了吗?他是哭了吧。 真的假的? 啊……怎么感觉…… 泽费罗斯低下头尝了一口酒杯里的东西,他干脆侧过身不去看他。 这样委屈的表情,太可爱了吧。 让人忍不住想要戏弄。 但现在还是不要了,他不会哄人。 沈铎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看着眼前那个人的脊背,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谢谢您。” 钟楼里响起的钟声幽远而厚重,等三下敲完之后,孩子们神圣的赞词也已经唱完,教堂里的人们才慢慢睁开眼睛,婚礼仪式开始了。 百里寅看着那个姑娘穿着她精心设计的华美婚纱,头上戴着芬芳纯洁的香橙花,手里捧着白玫瑰和铃兰组合的花束。 曾几何时,她不也这样满脸幸福地站在教堂里吗? 像很多人一样,她也渴望过爱情,想要尝试爱是什么感觉,所以当有个合适的人跪在地上对她说出那些爱的誓言的时候,她就接受了。她承认她也幸福快乐过,但却并不怎么怀念那种感觉,因为现在她一个人要更加愉快、自由。 那天她也穿了一套她亲手设计的绸缎婚纱,那件婚纱绝对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衣服。百里寅的婚礼很简单,她说她想要单纯一点,她拒绝了卡佩先生送来的一套古董珠宝,连结婚佩戴的首饰都只挑了低调的珍珠。 卡佩先生为她在鬓角插上新鲜洁白的香橙花,他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吻了吻她的脸颊,可他却并没有祝福她的婚姻。 现在百里寅回想起来,她也很好奇,是不是那时候他就知道了那注定失败的结局,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破却不说破,因为他要他的女儿自己认识到,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干巴巴的劝说是没有用的,唯有疼痛才能让人深刻地铭记。 “寅,你是我的孩子。我向来认为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女人需要更多的保护。但你是我一位故人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从小到大我对你的培养都是最严格的,我要你超越我的认知,挑战世人的偏见。你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在继承位的问题上,我希望你坐的是裁判席。也许你会觉得不公平,明明你也是我的孩子,但身为一个领导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而且你有足够的资格代替我决定最后的人选。” 百里寅依稀记得那时候他的眼神充满柔情,好像夏日里水天一色的大海。 “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如果你想去做什么,那就放手去做吧,我不愿意自己成为你的绊脚石。婚姻使女人成为妻子,使男人成为丈夫,这是一种完全的、新的改变。它对你,对安德莱斯,都是挑战。但我作为你的家人,你的教父,我要告诉你,婚姻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并不是你的全部;你明天的丈夫,你未来的孩子,也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他们也不是你的全部。我不希望你因为婚姻而被一个几百平米的房子困住,因为你是我最骄傲的孩子,本就拥有更广阔的天空。” 他用带着礼服手套的手掌托着百里寅的手,他的手指留恋地抚摸着她圆润的指甲,最后,他把吻落在她还没有戴上婚戒的手指上。 “我希望你永远幸福,我永远是你的家人。” 回忆如潮水一般褪去,等百里寅再回过神来时,两位新人已经结束了宣誓部分,正幸福地拥吻在一起。 她伸出双手和大家一起为他们鼓掌,她当然希望他们幸福,但这种事情并不是一个人说的算的,而她再也不会把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寄托在别人身上。用自己的一次失败经验来衡量世界是很愚蠢的行为,她当然不会再犯,但也懂了怎么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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