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以前，沈霜野在北境截获了数批借走商之名运送的兵甲，他原本以为那批兵甲是从军备库中私卖出的，但各地冶所在铸造时都会留下标识，那批甲胄上没有。</p>
只能是私铸。</p>
再顺着商路往前追溯，一路查进了江安。</p>
庆州有铁矿。</p>
温岭敛住神色，额间还残有薄汗：“不敢欺瞒侯爷，矿山山崩，或许当真有问题。”</p>
伺候的下人都被遣散，温岭带着沈霜野穿廊去了书房，进屋前让铁骑守在了外面。</p>
他让沈霜野看了近几年庆州矿山的账目。</p>
“矿山的事下官说不上话，账目也从来不曾过下官的手，”温岭说得仔细，“这些都是我偷偷派人去矿上探查过后记下的。”</p>
沈霜野翻看了两本，问：“同每年上呈到户、工二部的数量有出入？”</p>
温岭答：“出入很大。”</p>
“开采的矿石数量多了。”沈霜野算出了那个巨大的数字，“有人在私开矿口。”</p>
“侯爷洞察秋毫。”温岭指着账上一处，说，“这些矿口开得很深，没过明路，都是拿流犯去填，光是去年就填了六条人命进去，开出来的矿我也没见着。”</p>
他加重语气，道：“谁也没见着。”</p>
“只是私下倒卖吗？”沈霜野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语，他阖上账本，心平气和地说，“缺口这样大，工部和户部却数年不曾详查，这人手眼通天。”</p>
他们都是聪明人。</p>
温岭对此避而不答，却说：“今次山崩之事重大，下官已于昨日上呈了灾情，朝中想必会派宣抚使下来。”</p>
沈霜野了然：“查账还是扫尾？”</p>
温岭眼睛有点花，还是恭恭敬敬地说：“下官不知。”</p>
“人到了就知道了。”沈霜野扔了账本，冷眼看窗外雪景，“我来庆州一事不必告知他们。”</p>
——</p>
数日以后，大雪落在庆州城，盖了满地狼藉。</p>
朝中派来的宣抚使已稳定住了局面。矿山原就偏僻，受灾不算严重，马上临着冬至，几日前那场山崩没有波及到喜气，初时的惶惶难安过去之后，城中一如既往的热闹。</p>
眼见各方安定下来，温岭没等朝廷问责，主动去了驿馆请罪。馆中巡防由长安来的禁卫接管，守卫森严，温岭穿着官袍，腰间坠符，也只能候在院外听凭传召。</p>
待婢女挑帘请他进去，已是半盏茶后。</p>
滴水成冰的天气，堂中却没有烧炭，四面槅窗大开，屋里敞亮，一扫晦暗之气，但也愈发的冷。</p>
谢神筠才从外面回来，氅衣未解，雪白毛领簇着花颜，看过来的一眼犹带寒气。</p>
温岭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目光下垂，落到地面的蝠纹卷云青砖上。</p>
他对谢神筠只有耳闻。</p>
数年前温岭入长安述职，恰逢荀府设宴，满府寒梅香彻。隔着花枝，温岭听见同行的世家子说，今日瑶华郡主也来了。</p>
语中不止有神往，更含敬畏。</p>
谢神筠常伴皇后身侧，起居都在琼华阁，三省六部政事皆了然于心。她封号瑶华，又名神筠，便是瑶台谪仙，不沾细尘，旁人难以窥见。</p>
温岭怎么也想不到，长安派来的宣抚使，其中竟有这位郡主。</p>
温岭不敢沾座，始终垂首，没叫谢神筠看见他面上异样。他先行告罪：“庆州遭此天灾，是下官这个做父母官的德不配位，才招此大祸……”</p>
谢神筠听他提“天灾”二字，截断他话头：“温大人不必惶恐，德言政工自有朝廷督察，若是天灾，便非人力所能预料，圣人没有怪罪的意思。”</p>
“——是。”温岭侧过身，拾袖揩去了眼角泪，不知相信了多少，“圣人恩慈，臣不胜感激。”</p>
谢神筠不再说话，慢慢翻看温岭呈上来的文书。应对举措、事故缘由、账目明细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p>
谢神筠手指翻过纸页，心神却分了一半出去。</p>
温岭平庸，这几年在庆州无功无过，能力如何便可见一斑，若非如此也不会得了皇后一个“担不了事”的评价。但谢神筠到庆州城时，矿山地动一事已被料理得井井有条，呈报上来的文书也颇有章法，倒是让她有所改观。</p>
她若有所思，目光不着痕迹地瞥过窗外。谢神筠出入皆是禁卫随侍，此刻也扮作侍从守在院外。倒是更远一些的长廊石路，花枝浮动间隐约可见暗影行走。</p>
驿馆中有人进出，都会引来探究，目光藏在暗处，并不显眼。</p>
温岭不该有这样的动作。</p>
第03章 </p>
谢神筠敛睫，再度将目光放回纸上。折子中附了伤亡名录，她看得很快。</p>
矿山上劳作的，除了工匠便是重犯，主事的名字写在最上方，当日矿山当值的六名官吏，坍塌之后救出来四个，其中两人伤重不治，已经死了。</p>
“你来得正好，”谢神筠看着文书，说，“崔大人要细查山崩一事，庆州政务都在你的管辖之内，矿山上的事，你应当也清楚一二。”</p>
温岭口中似是疑惑：“山崩……还要细查？”</p>
“自然要查，”谢神筠冷漠道，“财帛动人心，近些年各地矿山私自开采倒卖之举屡禁不止，陆大人此次来庆州也是来督察账目的，矿山坍塌得如此巧合，或许其中另有蹊跷。”</p>
温岭心中一突，他只是平庸，并非看不到时局。陆庭梧是虞部冶官，督查矿山是他分内之事。年底户部和御史台下到各处督察，偏偏是陆庭梧一到庆州就赶上了矿山坍塌，很难说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蹊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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