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子时,听松阁的烛光明亮依然。 慕容坚还是迎门盘坐在蒲团上,紫黑的面庞带着浓郁的倦容。 “八叔。”跪坐在父亲对面的慕容勇,随意的颔首,和没有在门外通禀,便推开门走进屋来的慕容林打着招呼。 他的语气和神态,抑制不住的带着股子不满情绪。 在他的意识里,一直觉得这位粗豪不羁的族叔,偏爱随了母亲容貌,俊俏嘴甜的弟弟慕容广。 “大郎!”慕容坚黑紫的面庞紧绷着,嗓音陡然提高,厉声呵斥着长子:“你八叔为了慕容家,一直以来不计得失,隐匿山林近十年,训练出忠心勇士,这次夺宫居功阙伟。 你何德何能,竟敢对八叔不敬?” 被父亲当着外人呵斥,慕容勇的心里愈发觉得憋屈。就在半个时辰前,他招揽的亲信幕僚和十数个武士,被慕容林带人粗暴的解除了武装,扣押了起来。 他匆忙来找父亲,与其说是讨要个解释,不如说是来向父王控诉族叔的粗鲁傲慢,以及对他这个从国公世子升格为储君太子殿下的不敬。 慕容坚怒视着长子酷肖他的紫黑脸颊,努力压抑下心里的不满,招手示意神情尴尬的八弟过来在身边坐下来。 “你八叔是在执行我的命令,如果你接受不了下属被暂时扣押,担心损害了你京都指使武士,暗中把小九从人群推出去,大雨中视线模糊,使您误以为是小九主动请命去追索宇文拔。 是赵汉章等人暗中背着阿勇,私自所为,与阿勇没有关系。” 慕容坚使劲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脑子的某个念头摇出去。语声苦涩,问道:“小九失踪是不是也是他们动了手脚?” 慕容林立即摇头道:“跟着小九的都是我亲自训练的部下,并非大郎招募的武士,我亲自逐一审问过返回的武士,口径一致,没有接受他人命令暗害小九。 至少,现在还无法证实小九失踪是人为。” 慕容坚抬手揉着胀痛难忍的头,平视着族弟远超常人宽厚坚实的肩膀,忽而用慕容氏古老的本族语问道:“如果要你杀掉燕俱罗,能不能办到?” 慕容林沉思片刻,也用本族语答道:“如果,冯家二子肯全力相助,我和他俩全力缠住燕俱罗,再调集一百架八牛强弩,一千弓箭手配合袭杀,有三成把握。” 在慕容坚意识里一直以为,自幼好武成痴,六镇武道须陀对敌。 冯家二子,冯行偃天生神力,力量之大犹胜于我,欠缺只是对敌经验,双方比试切磋,胜负在四六之间,他六,我四;生死搏命,则是我六他四。 而那个单骑闯营救人的章须陀,武道修为显然要比我强出一筹不止。 我自问元氏万人大营也敢去独闯,可要说毫发无伤,还得救出被掠的小娘,以我的武力绝无可能。 以他二人的强悍,燕俱罗狭刀出鞘,依然是脆败。 而且我私下与他二人交流了和燕俱罗交手的感受,都认为燕俱罗无心伤人,并没有全力出手。 大兄,对燕俱罗形如鬼魅,快如闪电的身法,也应该印象深刻吧。 先不说他真要放开手脚,全力出手,会不会顷刻间便杀伤我三人。 一旦他想要退走,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保证把他困住。 所以,我说的三成把握,是建立在他不退走,又不全力出手的前提下,而这种情形是不可能出现的。” 慕容坚起身走到窗前,仰头望向夜空中的星河,大睁着眼却什么也没看进眼里,脑袋又晕又涨, 他紧咬着牙关,努力维持着不让自己的心态崩溃。 九年前女儿和女婿先后离世,是他,象当初扶保年幼的女婿,扶保着年仅十一岁的外孙登上了王位。 幼主登基,一时间西魏国风雨飘摇。 是他,无时无刻把女儿女婿的托付放在心上,勇担监国重担,禅精竭虑,稳固住了朝野。 一直以来他扪心自问,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西魏国,为了年幼的外孙。 可是,逐渐长大了的外孙却不认可他的付出。 五年前,外孙十五岁,辗转传话过来,想要收回王权,临朝亲政。 慕容坚拒绝了。 他不觉得是自己贪恋权力,把持朝政,不肯放手。 那时的他已然年过花甲,精力大不如青壮时,没日没夜的处理政务,时不时就感到身心疲惫。 可是他不敢放手! 西魏国是元氏,独孤氏,宇文氏,慕容氏,高氏,西门氏六大军镇合力建立;建国不到百年时间,国主已经从元氏转到独孤氏,再换到宇文氏已经三家了。 其中主政时间最长宇文氏,传承了三代,尚且不足五十年;最短的元氏,说是经历两代,实则二代新君刚接位,便被独孤氏谋夺了王位,在位时间还不到十六年。 西魏国没有异姓封王,除去国主一氏,另外五家军镇家主只获封了世代承袭的国公爵位。 实际上,各大军镇分守一方,家主们手里掌握着庞大的私兵队伍,即担负着防御外敌守护疆土的职责,对内又要以武力维持着家族势力,各个镇抚将军府辖境,形若国中之国。 镇抚大将军虽没画地分疆封王爵,却比王爷还要威风。 对于中央朝廷而言,这些大军镇家主,就是藏着獠牙的恶狼。一有机会,就会谋求君臣互换,取宇文氏而代之。 慕容坚实在不放心,让十五岁的小外孙,独自应对群狼。 好在外孙提了一次收回王权,就再也不提。 慕容坚没想到,外孙子不提还政,只是嘴上放下,心里并没放下。 隔年,国主外孙须陀。 去年春,元氏大军曾一度逼近了大业城,离城四十里扎营。 远离了西府老巢的数万元氏大军,大半补给靠得是就地劫掠。 京都附近几座小县城都没能幸免,大小农庄也几乎被抢了个遍。 以往为筹粮四下劫掠的元氏乱兵,也要看人下刀,并非像蝗虫一样,走到哪里全是一阵风,席卷而过。 能让元氏乱军闻其名则止步庄外的,自然全都是西魏国身份显赫,家族庞大,足以让元氏忌惮的存在。 其中就有一直保持中立的冯家。 这一次进逼京城的元家大军,却破坏了一直以来默守的规则。 驻兵亮马河西岸的元氏大军,撒出打草谷的游骑,大掠河对岸的汉阳县城 ,又一路向南掠食,直扑三十里外的冯家农庄。 一鼓作气砸开庄门,抢了冯家的庄子。 除了抢走了粮食牛羊,还掠走了庄上最漂亮的姑娘,冯家三老太爷的孙女,冯隐娘。 农庄慌忙派人进了京城报讯,老尚书详细的询问具体情形,乱兵进庄并不曾伤人,只从屯满粮食的粮仓拉走了区区十车粮食,养着数十头大牲口的圈里牵走了几头牛羊;庄里的金银财帛更是一样也没动,偏偏将适婚年纪,尚未婚配的嫡女冯隐娘掠了去。 老尚书当下便明白了,所谓的元氏乱兵劫掠冯氏农庄并不简单。 事情透着蹊跷,他却没时间细究,当务之急是先把人要回来。 正值妙龄的冯隐娘,要是在元氏大营留宿一夜,传出去了,可不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冯隐娘以后还怎么嫁人?冯家的脸面何存! 冯老尚书当即修书一封,派人去元氏大营投书要人。 派出去的管家在元氏大营,没把人要回来,只带回来了一句话;想要人,让冯天官亲自来。 这话里透出的意思就多了! 摆明了此事不是一场误会,元家就是冲着冯老尚书,冯家来的。 冯行偃气不过,叫上好哥们慕容小九,小哥俩招呼亲信部曲携带兵器偷偷出了城。 要去元氏大营一锤砸死元老狗,把隐娘姐姐接回来。 二人煞气冲天出了京城,急火火走到半路上,遇见了接回冯隐娘的章须陀,就跟着一起折回了京城。 原来老尚书派去送帖子的管家,前脚才从前门出府,冯道玄收养的异姓孙子章须陀,后脚紧跟着悄悄自后院角门出了府,跟在了管家后面。 管家进了元氏大营,他找了个树林藏身,等在大营外,见不大功夫管家就灰溜溜的出来了,却没见到冯隐娘。 从藏身的林中走出,拦住了管家,一问,原来元氏先锋大将是元家长子元令闻,方才在大营里,元令闻指名道姓,要老家主冯道玄亲自来大营接人,他才肯放人。 元令闻这是有意掠来隐娘,借机拿捏冯家呢! 章须陀送走了管家,单人独骑直闯元氏万人大营。 一人进,二人回,万军丛中救出了被掠的冯隐娘。 闯营的具体经过,章须陀从不提起,被他救出的冯隐娘,也是推说自己被吓得方寸大乱,一直晕晕乎乎,什么也不清楚,也全都记不清了。 倒是从元氏传出了些消息。 当日不知名的黑骑闯营,直冲帅帐,元氏最勇武的几员悍将一齐出手,非但没拦阻下黑骑,在黑骑掌中的黑铁枪下,还都受了不轻的伤,只得折回西府养伤。 黑骑单骑闯营,成功救出了冯隐娘,不单保住了冯家的颜面,也顺带折损了元氏大军的战斗力,打击了元氏大军的士气。 算是间接帮助了随后发起大反攻的慕容氏大军。 事后,甚至有人将神秘的黑骑,和百年前曾经让大魏国千军万马避白袍的南梁无敌名将沈庆之并列。 起初,慕容坚也和所有人一样,只是猜测突然凭空冒出来的神秘黑骑,必然和冯家有关联。 还是从和冯行偃一起偷跑出城的次子慕容广嘴里,才得知当日独闯元氏大营的黑骑,竟是时常跟在冯老鬼身后,腼腆寡言的高个青年。 冯家有此二子冲锋陷阵,振奋军心,已然不能仅仅视之为单纯的文职官僚大族。 即便是慕容坚如今所在的这座内宫之中,也有一个不敬王侯的绝世高手燕俱罗,内宫布控的慕容氏数百敢死勇士,在他眼里不过是群土鸡瓦狗。 内外失据,整个家族的命运仿若浮萍,即便心性坚韧如慕容坚,也是心绪纷乱。 而最让他痛心的还是长子,竟然等不到慕容家脱离险境,就觊觎着太子之位,急着兄弟阋墙,骨肉相残。 此时,他没有一丝成功的喜悦,反而是惶惶不安,满腹的悲愤、委屈,无处倾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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