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人高马大的将士,意识卓绝,怕有人追踪,兵分了四路。</p>
其中三路——包括章平自个儿带的那路,都是装模作样在狄道城里逛了圈。唯独一个五人的小队,游鱼般没入傍晚时分的人潮,又聚首于萧家的老宅后门。</p>
他们不等人,悄无声息拿钥匙开了门,一路摸到景观枯败的池塘,在半荒废的府上寻了锄头铁锹,一个接一个跳入水中。</p>
等章平改头换面,姗姗来迟,池塘已被摸查了大半。</p>
他小跑过来,一抹胖脸上的汗,喘气道:“怎、怎么样了!”</p>
萧宅已有三年没人打理,草木疯涨,又枯黄零落。</p>
月夜里星河斗转,夜色下,灯火被风吹得摇曳。</p>
士兵们身子浸在半深不浅的池塘里,明灭不定的火光,让他们身上淤泥愈发暗沉,犹如索命恶鬼:“大人!还没找到!”</p>
“已经由东向西南挖土,人当时真的是从东边掉的吗?”</p>
章平啐了一口:“你们怎么不用脑子,尸体它不会浮动吗?这池子东边有暗流,会把东西吹到西边——淤泥都是这边高!”</p>
士兵:“……”</p>
有心腹</p>
见章平脸色沉郁,试探着开口:“大人,这都九年了,更何况,您当初也不是有意的……”</p>
章平挑起那对细长的眼,看向心腹。</p>
确实并非蓄意。</p>
他是老来子,养得不学无术,那年夏日,府里为赶赴秋闱的学子们设宴,他喝得大醉酩酊,和一个学子起了争执,把人推进池里。</p>
池中多荇草——这人没再浮起来。</p>
杀人是大罪,他吓出一身冷汗,万幸的是,父亲刚好在家。</p>
轻描淡写许诺目睹此事的五位学子,让他们进士登科,又向他笑道:“我儿啊,你这是撞上大运了。为父刚好是这次主考,陇西这边打通不了季穂……”</p>
他的父亲笑得痛快:“京城秋闱还摆平不了吗?!”</p>
而现在章平——或许不该叫章平——冷冷道:“有意无意,现在根本就没甚区别!昔咏那个贱婆娘要是发现此事,定会治我一个杀人夺命的罪。”</p>
心腹嗫嚅道:“不就仗着小郡主撑腰吗?可是大人,郡主也不能治您……”</p>
章平森然打断:“她可以。她母亲是先帝亲封的镇国长公主,享封地万里,位胜亲王。她父亲是内阁首辅,统御七部。陛下亲口说过,昭平与太子无异,见郡主如见太子。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指鹿为马,颠倒世间一切黑白——”</p>
章平颤抖着声,像是在问心腹,也像在自问:“她有什么不可以?!”</p>
这话许能译成,“被发现我们都得完犊子”,心腹也浑身一抖,提了嗓子命令手下人:“都给我麻利溜的!怎么办事的!牵条狗来都比你们利索!”</p>
像是为了应征这话,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狼嚎。</p>
嚎鸣初始,尚在数百步开外,等到结束,一头雪狼犹如闪电,撞开院门冲撞而入,想也不想就将章平扑在身下。</p>
章平:“啊……!!!!!”</p>
他被疼得噤了声,余光里,好几个人快步走了进来。</p>
为首的是个男子,绛黑衣袍,银色护腕如雪,像是被院里的热火朝天惊住,脚步微顿,方才慢条斯理道:“真热闹,一个时辰还没挖到想要的东西,该给你们这群废物多留点时间的。”</p>
是那天跟在郡主身侧的,很英俊安静的青年。</p>
但能看出来,很危险,和小郡主完全的两个极端,章平想。</p>
他被压住,脸颊贴地,讲话都有些支吾:“郡郡郡主我只是在疏通池塘!”</p>
一截白色裙摆停在面前,宣榕声线温和,瞧不出喜怒:“大半夜疏通池塘,还是废弃的萧宅?”</p>
章平还想说什么,就听到宣榕叹了口气:“还是说,你们在找那个?”</p>
宣榕抬手一指,池塘上,容渡踩着衰荷败草而过,用长刀拨开一处的淤泥,淤泥下,掩藏了九年的白骨,犹如枯树枝头的白雪,落在了九年后的人间。</p>
章平的余光里,那截骨头白得刺眼。</p>
章平沉默了。</p>
宣榕也和他一起沉默良久,方才轻道:“这九年偷来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京中要么是心眼比筛子还多的权贵后嗣,要么是脚踏实地考出明堂的文官,没有真本事,过得会很痛苦。否则你也不至于又回到陇西。”</p>
许久后,章平才道:“……郡主能不能放我一马,此后任凭差遣。”</p>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还有,我夫人娘家官至大理寺卿,您这几年不是很想推行律法吗,他们定当鼎力支持……”</p>
“不能。”宣榕话声依旧温和,也依旧不辩情绪,“你有妻子,章平也有。我不能让章平,真正的章平,他妻子的九年等待,千里寻夫,成为一个笑话。”</p>
九年啊,足够少年成人,足够婴儿坠地,足够春风吹开九次桃李,雪落覆上九回人间。</p>
人生能有多少个九年?</p>
章平痉挛着,咬牙切齿道:“为了一介仆妇,放弃一方权势,真的值得吗郡主!!!”</p>
宣榕静静看着他,看出了他色厉内荏的恐惧。</p>
心想,真是奇怪。他们当年肆意草菅人命,仗着权势沆瀣一气的时候——</p>
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也会面临这种恐惧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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