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无岁月,自来了青砚门,因着春山阵的原因,苏清绝总有一种时日停滞不前的错觉。 山色青翠,百花露颜,鸟语虫鸣,端得是岁月静好,如此福地,对于迫切的想提升修为的她来说再好不过,而自那夜灵珠重塑便觉自己的修为有破镜之势。 心火于归,至大梵天的化灵境不过两月有余又将至冲玄境之状,此等速度原是没有过的,许是跟体内那颗色如赤金,身如红玉的灵珠有关系。 修道之人的灵珠往往晶莹剔透,身似白玉,而在玉琉光助她重塑灵珠之后变了模样,也是因此,阿元出现,回溯前事,这一切不可谓不巧。 自九幽之境到木石村一战,能在绝境处逢生皆因玉琉光的存在,他似是冥冥之中受到指引一般,直到那夜为护她残魂散尽,其中因果若要追根溯源,怕是只有玉琉光的真身能解答一二,但那人重活一世却是断了与前世所有的牵连,如此也只能搁置。 日月流转,不知时日,苏清绝冥想几日未果,见破镜无望便出了房门。 阁中无人,她那些个性迥异的师兄师姐并不喜欢困于房中,而是在山川花圃间寻一席之地作为修习之所,苏清绝原当是其兴致所致,不想几人只是为了离青砚楼远一些,至于原因,还得从此楼说起。 听林青羽所言,此楼设有九转玲珑阵,由通心阵,演武阵,罗生阵,乾坤阵,万象阵组成,阵法变幻无穷,遍布楼内各处,身在楼里,所思既所见,举手投足间都有可能落入相应的阵法中,而通心阵里的见闻让人匪夷所思。 比之好斗的司央曾入阵被逼刻石雕像,劈柴挑水。 又比如好酒的千云承曾入阵酒仙国,此国百姓以酿酒为生,偏偏千云承需滴酒不沾,呆上百日方可出阵,但凡沾上一滴必被所饮之酒毒死。 比之热衷修道的楚召和曾在俗世之境里以常人之姿过了一生,说起他人林青羽难免有些幸灾乐祸,又道自己时,却分外咬牙切齿,让喜好美色之人在遍地面目丑恶里求生确实有些残忍。 然寥寥数语,却让苏清绝窥得青渊为之之心深远,在他的羽翼之下,青砚门虽寂寂无名,却不失为一方乐土,在乐土之上生长的人品性怎会有失?若他们得知自己并非阿元又会如何? 苏清绝徐徐而行,手指拂过雕花的木门,镂空的石壁,绿意盎然的盆景……直到下了楼,周遭景致一如往常,不见有丝毫变化,这与林青羽说得不太一样,难不成此阵不待见自己? 她转身看向耸立在身后的楼阁,红木琉璃瓦,白墙琼宇楼,而楼顶之上赫然立了一人。 自得知阿元的存在后,那颗被掀起涟漪的心一直不曾平静下来,她试过多次,阿元却再未出现过。 据林青羽所言,通心阵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执意深沉之事,从而助人明心静气,提升境界,她想入阵碰碰运气,如今在不知不觉间已然入阵。 苏清绝正欲上前,立于楼上的人影突然动了,那身影携着青阳的光晕和狂猎的劲风极速而来,片刻就到了眼前。 待看清面目之时,苏清绝双目微睁,下意识抬手去接,但周身却似被钉在原地一般不能动弹。 在刹那的视线交错间,一声沉闷的声响自脚边传来,继而暗红的血自那人身下徐徐流出将地面染红。 苏清绝喉咙微动,却未发出任何声响。 僵立一阵,她眨了下眼,下颌微收,垂首看去。 躺在血泊中的女子七窍流血,污了一张温婉的面容,一双血红的眼正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清绝为什么不救我?” 声音清浅温和但却似尖针一般刺得人生疼。 苏清绝的心口骤然一痛,她张了张嘴,却有什么梗在了喉间将声音堵了回去,静默一阵,复又开口,声音低沉沙哑:“阿九” “清绝想杀了我,为什么?” “不,不是的阿九”苏清绝瞳孔一颤,声音隐隐透着急切:“我是想救你的” “救我?”那温和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是你亲手杀了我!是你亲手杀了我!” “我是想救你的”苏清绝看着她,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渐渐红了:“我是想救你的” 阿九一改方才的激动,突然轻声细语起来:“清绝,自欺欺人不是好孩子” 苏清绝身子一颤,忽而抬手抹去两颊的清泪,她蹲下身子,一直躲闪的眼直视满身是血的人,眼底幽深如古井再不见任何波澜:“为什么?” 阿九突然笑了,那笑容挂在面目全非的脸上非常可怖。 “生而为影,即便抹消印记,世间也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苏清绝声音微冷:“我并不想忆起这些” 阿九柔声道:“可是清绝,给你一豆灯火之人也需要为你铺就后路” “后路?”苏清绝讥讽道:“你的后路便是将它亲手斩断,这与杀人诛心何异?” “世间之事本就如此,有些人的生与死从来不由自己,我是,清绝也是” 阿九伸手,掌心落在她的膝上,鲜血瞬间染红了手底下的青衫:“你为她活着,也得为她死去” 她的话里话外皆是为了一人,苏清绝的五指渐渐收紧,待话尾一落,她微扯嘴角,露出一抹苍凉的笑来:“阿九,人的心是偏的,自一开始你便偏向了姜瑾琅,可是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有心之人,我怎会让它如傀儡一般任人摆布?” 话毕,微一闭眼,待睁开之时,手里突然多了一把匕首,只见寒光一闪,匕首径自插进了那人的心口。 阿九的身子突然抽搐起来,剧烈的挣扎让血水自伤口喷涌而出,血水微热,烫得人手一颤。 未几,抽搐的身子渐渐平静下来,阿九缓缓抬起手,无力的掌心覆上握着匕首的手:“清绝,你,逃不掉的” 苏清绝冷眼看她,抬手间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向四周溅去,在青衣之上晕开绯糜的艳色。 “阿九,终有一日我会离开这里,带她去见你” 阿九突然睁大眼睛,身形暴起,双手钳住纤细的脖颈:“如此,你便死在这里罢” 她本是将死之人,但手上的力道却非常人能及,苏清绝受其钳制不得不仰起头。 青天白日,游云如缕,这般好的光景却让人无暇顾及,脖颈处令人恐惧的窒息感逼得那双幽黑的双眸渐渐起了水渍,而胸腔里被隔了一堵墙,那憋闷感犹如实质。 虽是阵法,但死亡带来的威胁却分毫不减,她闭了闭眼,电光火石间,一道银光自右手迸发,眨眼又消失不见,禁锢在脖颈处的力道随之消失,阿九的身子骤然跌落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苏清绝扔了匕首,用衣衫擦了擦手上的鲜血,无奈衣衫像是被血水浸泡过染了满手,见擦拭不净,她索性垂了手径自坐在阿九身边,周遭弥漫着得血腥味让人有了些许心安。 过去两年,她不曾想过这件事还能掀起一些波澜。此次入阵,分明是为了阿元,谁成想会事与愿违。 不过,在当年之事重现之时,那时的惊讶,愤怒,不甘在今日却没有那么强烈,且不足以让自己动手杀了阿九,但凡事有始有终,即便再来一次阿九也必须死在那日。 她抬头看天,长空澹澹,游云洒洒,在地宫里哪有这样的景象? 地宫暗无天日,独善其身,麻木不仁,冷情冷性才能在尽是以杀戮和修行度日的人与妖里面苟延残喘,不带半点人情可言,而阿九的出现带着生的契机。 众生万相,世间很少有两个一模一样之人,即便是有,但心性也是不同,可见姜氏培养影子李代桃僵所冒之风险不可谓不大,是以替身之人必为嫡长宗亲,而苏清绝所要替代之人恰是姜氏嫡长女姜瑾琅。 地宫里多得是天赋异禀的修士,她能从中脱颖而出得益于魔功的功劳。 阴阳纳灵诀虽被称为魔功但与魔族毫无关系,只因练此功法需取旁人灵珠入体,以灵养灵。 修道之人视灵珠如命,这功法违背道义为仙门不容适才被称为魔功。 凡所练成者需灵珠数百甚至数千,这也是地宫之中杀戮不断的原因,但自阿九的到来,日子缓沉如水,让人直觉不适。 此人曾教授自己人世礼教,如坐卧行谈,着衣梳妆,神色语态。 为出地宫,她用了一年时间将那人学得入木三分,而日日相处之下两人也渐渐熟稔,地宫的日子开始不似以往那般冷寂,她也习惯了没有杀戮的日子。 簪花大会,那是仙门之中的一场盛会,姜氏不会错过此等重振门楣的机会,临行前夫子一番话让人震惊非常。 木石村的五年双亲隐世弃姜姓,自己不明身世,后入地宫去了名讳唤作十一。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姜氏有关,且还是该一早被用来做人丹的存在,是夫子暗中留她至此,若想彻底脱身则必须抹去姜氏的神魂印记,法子自无相门那里能得到。 簪花大会一遇,金郁琉给了她抹消印记的铭文以及一张护体符纸,一切本应顺利无阻,不料与谛江一战后身受重伤昏迷不醒,醒来之时身处地宫之中已脱身无门。 面对阿九的歉意,自己适才发现乾坤袋上的印记被抹消掉了,袋中独独缺了那张符纸。 原来阿九潜入地宫的目的是为找夫子讨要抹消印记的法子,但事与愿违,夫子并不知晓,后自听闻无相门有此秘法之时欲谴她去寻,为防自己怠慢适才编造姜氏人的身份。 这是一场精心的布局,姜瑾琅已经得到那张符纸,作为棋子,自己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但夫子却未曾出面,奇怪之余找上门去。 夫子所言与阿九大相径庭,让人疑心四起。 他言及自己确为姜氏人,但不能为外人道,簪花一行取得秘术法子,抹消印记此为事一,未言明阿九之因,不过是想她重回地宫此为事二。 而作为棋子的自己一出地宫便与天衍宗的弟子去了簪花大会。 因姜瑾琅性子孤傲不喜与人结交,同行之人虽为同门弟子却客气疏离,这般倒让自己便宜行事起来。 但也因此,便未曾想过天衍宗会有姜氏的人,她将姜瑾琅学得入木三分,却未刻意去学阿九,而阿九本应自地宫之中寻到秘法后作为姜瑾琅的影子前往那场簪花大会。 这等重要之事隐而不提只为让她带回赠予秘术之人身份,当真荒诞至极。 那是她第一次发觉这世间除了修行与杀戮,更可怕的是人的步步算计,也是人心的复杂多变,地宫之外有千千万万的人,自己又要如何生存下去? 她开始不动声色留意起周身事物来,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未及之处却是暗流涌动。 出去地宫难如登天,但因姜氏影子之故,第二年的幽都之行作为名满天下的后起之秀,姜瑾琅当仁不让,这也是作为她的影子出走地宫的第二次机会。 阿九年长自己几岁,自熟稔后对她多加照拂,许是而因欺瞒而心怀愧疚,这一年间她的言行颇具讨好之意常常让人分不清真假,兀自受困与此。 夫子曾提及此事,世间最欲罢不能的是为执念,执念一日不除便要夜夜受其煎熬。 她长于地宫,应是性子凉薄,杀伐果决之人,不该如此。 阿九与她不同,未历世间之苦楚,良善与悲悯仍是人性的本色,正如豢养在身侧的畜牲一般,跟在身边久了要取性命之时都会有几分于心不忍,而自己之于阿九便是如此。 诚如夫子所言,于她又何尝不是? 只要那层窗纸未被捅破,似如知己的戏法依旧未止,虚情假意又有何关系?能唱一出便是一出罢。 不过戏终有散,幽都之行两人不可避免的站在了生死之地上。 阿九修为并不差,且因姜氏的缘故此次出宫之人非她莫属,提及两年相处,情谊虽有却远远不及自身性命。 她早已得见两人下场,却又私心提及自己若为姜氏人,抹消印记一事可会为她着想? 阿九犹豫了,便是那一声轻叹让自己得见一丁点的真意,于是她将秘术的下落告知,看着她神情错愕转眼又现杀机,可见那情谊虽有却是不多。 过去三年,她早已不在为此事徘徊,但在重塑灵珠时每一刻都太过难熬,她佯装无碍,假意去想,留下一丁点的光亮才让自己以人的模样活下来,而如今这份虚伪的念想终是不需要了。 “阿九,我活着从地宫出来了” 苏清绝站起身来,周身清风如许,花香萦绕,却已不见阿九的身影。 通心阵,自己最执意之事,原来倍受痛楚的一日终是成了不可磨灭的一部分,那是禁锢的死亡亦是新生,而今自己存于世,任谁都抹消不掉! 她深深看了眼楼宇之巅转身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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