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将手足镣铐处垫着的白绸取出，然后整整齐齐叠起来，大理寺少卿卢淮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死到临头的奸恶之徒，正认认真真叠着白绸。</p>
卢淮嗤笑一声：“崔少卿好兴致。”</p>
崔珣没有理他，而是仍叠着白绸，卢淮被他视作无物，顿觉没趣，他说道：“崔珣，我是来通知你，还有二十日，郭勤威的头颅就要到长安了。”</p>
崔珣还是没有理他，也完全没有卢淮以为的惊惧神色，而仍然平静的叠着白绸，卢淮瞧着，只觉此人要么就是没有杀郭勤威，要么就是太过狡猾，才让人看不出端倪。</p>
卢淮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p>
他哼了一声，道：“崔珣，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反正二十日后，一切就会水落石出！”</p>
说罢，他就拂袖而去，但刚走到庭院的时候，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嚣声。</p>
接着，就是十几个少年冲了进来，这些少年都是麻布衣衫，一看便是平民出身，卢淮不由喝道：“尔等何人？”</p>
跟着冲进来的大理寺狱卒无奈道：“禀少卿，他们自称是天威军家眷，要来为故帅报仇。”</p>
为首冲进来的少年昂着头道：“我叫何十三，天威军何九是我阿兄，崔珣杀了郭帅，太后还要包庇他，我们要为郭帅报仇！”</p>
卢淮大怒：“放肆！姑且不说案情未明，就说太后何等尊贵，岂容你们置喙？”</p>
那少年大概十三四岁年纪，他一点不怕：“你也要包庇崔珣？”</p>
卢淮气得浑身哆嗦，包庇两个字，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怒道：“无知小儿！还不将他们撵出去！”</p>
狱卒纷纷前来驱赶，那些少年却一腔热血，竟然浑不吝的就和狱卒推搡起来，崔珣听到动静，从卧房缓步走出，他一身囚衣，镣铐缠身，本应狼狈不堪，但他神情却十分平静，眼眸无悲无喜，定定看着那些少年。</p>
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声：“叛国贼出来了！”</p>
被狱卒拦住的少年齐刷刷抬头，看向崔珣。</p>
鬼判殿的狱房中，郭勤威说完在落雁岭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长叹一声，问李楹和阿史那迦：“敢问两位公主，十七郎被俘之后，没有被突厥人为难吧？”</p>
如果李楹能够聚成人形，郭勤威就能看到她此刻哭到泣不成声的模样，阿史那迦咬着唇，低下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郭勤威疑窦丛生，他刚想说什么，忽听到莹莹鬼火中发出清泉般的声音：“没有，崔珣毕竟是博陵崔氏子，身份贵重，突厥人没有为难他，反而对他很是客气，他在突厥呆了两年，瞅了个空，便逃回大周了。”</p>
李楹这般说，郭勤威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又问李楹：“那十七郎逃回后，大周的百姓，还有天威军的家眷们，没有对他有所微词吧？”</p>
崔府中，被狱卒推搡着的何十三忽蹲下，捡起一块鹅卵石，砸向崔珣。</p>
鹅卵石砸破崔珣额头，一串血色玉珠，自他眼角流下，滑落他苍白脸庞，留下一行殷红血痕。</p>
宛如血泪。</p>
莹莹鬼火中，李楹拼命咬着自己的手背，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欢快，她对郭勤威道：“没有，大周百姓，还有天威军家眷，都知道他被俘是迫不得已，而且他又没有投降突厥，怎么会对他有所微词呢？大家都很理解他。”</p>
阿史那迦已经忍不住，眼泪簌簌而落，还没等郭勤威怀疑，她就仰头，笑着含泪道：“永安公主说的是真的，我哭，是因为想起他在突厥的时候，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我的心意，如今，什么都晚了，所以，我才哭。”</p>
阿史那迦和李楹都这般说，郭勤威终于放下心来，他叹道：“突厥人没有为难他，大周人理解他，那就好，那就好……”</p>
滴在青石砖上的血迹，似像绽放一朵妖异鲜花，被何十三鼓舞，那些少年都争先恐后的去捡地上的鹅卵石，向崔珣身上砸去，卢淮大步上前，挡在崔珣面前，他举袖挡住面部，几颗鹅卵石都砸在他的身上，生疼生疼，卢淮怒不可遏，放下袖子，对狱卒喝道：“你们都死了吗？”</p>
狱卒唬了一跳，一个个纷纷抽出佩刀：“那是我们大理寺少卿！住手！”</p>
少年们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剑，终于安静下来，卢淮冷笑：“怕了？晚了！全抓到大理寺去，每人打二十板子！狠狠的打，我看他们还敢再犯！”</p>
他忽想起什么，又道：“打完之后，再审！审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来冲击朝廷官员府邸！”</p>
狱卒得令，于是将何十三等少年押下，一直不发一言的崔珣忽道：“算了。”</p>
卢淮都不敢相信：“你说什么？”</p>
崔珣重复道：“算了。”</p>
卢淮看着他额角滑落的血珠，简直觉得难以置信，这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崔珣吗？他不由问：“为何算了？”</p>
崔珣平静道：“这也需要理由？”</p>
卢淮怔住，片刻后，忽冷笑道：“你说算了就算了？”</p>
这回换崔珣怔住：“我这苦主都不追究了，你还追究什么？”</p>
“苦主？”卢淮冷哼一声：“什么苦主？崔珣，我告诉你，你被囚在这里，大理寺奉命看管，这里就是大理寺狱，胆敢冲击大理寺狱，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岂容你说不追究就不追究？”</p>
崔珣愣了愣，他抿唇，似是十分疲惫，他道：“那随便你吧。”</p>
说罢，他就拖着镣铐，理也没理卢淮，就回了卧房，卢淮听着锁链叮当声，看着他囚衣背影，心中一股无名火，蹭蹭蹭往上冒。</p>
恰在此时，送饭的狱卒提着一个木制食盒，也过来了，卢淮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馊味，他说道：“站住。”</p>
狱卒停住，毕恭毕敬对他行了一礼，卢淮问：“这什么东西？”</p>
狱卒道：“禀少卿，这是给犯人的饭食。”</p>
卢淮走到狱卒身前，看了看那木制食盒，道：“打开。”</p>
狱卒有些为难，但还是打开，卢淮从中拿出一碗米饭，只见饭上孤零零加了根蔫了的青菜，大米腐烂的馊味更是扑鼻而来，让人阵阵作呕。</p>
卢淮勃然大怒，他一把摔了碗：“这是饭食？这是连狗都不吃的东西！”</p>
狱卒吓到跪下，卢淮气到头晕，他环顾四周瑟瑟发抖的其余狱卒：“之前太后说，如果让崔珣去大理寺关押，只怕郭勤威头颅未到，他命先没了，我还觉得委屈不已，如今看来，倒是太后有先见之明。”</p>
其余狱卒纷纷跪下：“少卿恕罪。”</p>
卢淮握紧拳头，一字一句道：“你们听着，我卢淮为官，唯求公正二字，就算崔珣如今是个囚犯，我也会公正对他，从今日开始，若崔珣在关押时少了一根头发，我便拿你们是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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