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起,华灯初上。 临江阁外,潼水河畔。 稍显清冷的晚风混杂着即将入夏那股特有的慵懒之意迎面而来,乔装打扮一番的蒜头鼻踩在细腻柔软的河沙上边,眼角余光掠过坠在身后的几人,那是自己的贴身护卫。 视线再转,河堤旁那些苍老的柳树经过整个冬季的蛰伏,一股鲜活之意从坚硬而又粗糙的树皮当中酝酿开来,低垂的树枝上面争先恐后生出点点娇嫩绿意,如是陈志诚口中那些不愿安分守己之人。 犹有不甘的眼神当中掺杂一丝决绝之意,透过丝绦绿荫看向远处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思绪似又回到从前。 那个时候还没有一跺脚就能让整个元州城抖三抖的陈氏豪阀。 有的只有几个破落户家的半大孩子,因为贫穷、因为饥饿、因为疾病等种种原因相聚相识,最后组成的一个可怜小窝。 其中,年龄最大的那个孩子,大家都将叫他猴子,因为在这个所有人都将忍饥挨饿练成一项必备技能,把饥肠辘辘视作家常便饭的时候,只有他一天到晚都在上蹿下跳折腾不断,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有用不尽的心眼。 后来,猴子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 大家都叫他——陈观楼! 对此,蒜头鼻心中不以为然,“猴子”二字既简单又好听,就像当年兄弟几个互相扶持,肉贴着肉,骨头连着骨头,里里外外透着一股亲切之意。 不像现在的“陈观楼”三个字,虽说代表着富甲一方纸醉金迷,却在无形间筑起了一堵透明壁垒,虽能瞧见彼此样貌,却再也听不见那汹涌澎拜的心跳! 在记忆当中,自己最怕的就是在这昏晓交替之时。 白天,还可以帮有钱人家的阿嬷涮洗马桶浆洗衣服,换来一碗香喷喷的白饭,最不济还可以摸着灌满河水的肚子慵懒的躺在草垛当中晒起太阳,偶有不知死活的虱子顺着衣服缝爬将出来,便把它轻轻捻死,美其名曰保存体力。 可等到了这暮色之时,吝啬的太阳不顾自己的盛情挽留,借着袅袅炊烟悄悄走远,此时元州城内万家灯火,可自己却只能和同伴栖身在低矮黑暗的角落,与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饥饿,进行漫长一夜时间的惨烈搏斗。 在几个孩子里边就属自己最瘦,根根分明的肋骨在凹陷的肚皮拉扯之下,就如同那尖利的匕首一般快要刺破后背。 想到这里,蒜头鼻摸了摸现如今自己那圆滚滚的肚皮,嘴角带起一丝追忆的笑容,所以他们都叫我瘦皮狗。 “瘦皮狗,想不想吃肉?”邻居家的富态少爷端着碗,筷子里边夹着块巴掌大小足一指之厚的肥肉,兀自在那晃个不停。 肥美的肉片泛着诱人的光亮,散发出醉人的鲜美,刺激着年幼之时的蒜头鼻五脏六腑都在不断痉挛扭曲。 “想吃的话!”富态少爷高高昂起那施舍之人的慷慨慈悲之相,就连嘴角痦子上边刚刚长出的黑毛都变得活灵活现:“那还按老规矩来!” 蒜头鼻毫不犹豫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嘴里边央求不止,如同虔诚的信徒在向无所不能的神灵祈求仁慈降临:“爷爷,爷爷,孙子我想吃肉!” 肥肉被富态少爷随意扔在地上弃如敝履。 虔诚的信徒摇身一变,化作一条生怕被抢食的瘦皮狗扑上前去,顾不得肥肉上边早已沾满灰尘沙石,迫不及待塞进嘴里。 似是干涸的田野迎来一场甘霖,快要黏连在一起的五脏六腑得到滋润,那种令人下意识就要翻白眼,仿佛一个不小心,油水就要从嗓子眼里边涌出来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 富态少爷那趾高气昂的优越感得到满足,在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当中,满身乱颤的肥肉似是要撑破衣服。 “爷爷,爷爷,孙子还想吃肉!” 富态少爷那张圆润的面盘都快笑出眼泪:“真贱啊!” 不知从何时开始,有可能蒜头鼻今天晚上闭眼,等明天早晨睁眼,就在这短短一夜时间,仿佛已经换了人间。 当年破败小屋当中的几个人,在猴子的带领下,伴随着流血与冲突的发生,挣得人生当中的第一桶金,完成了最基本的原始积累! 非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敢,而是退无可退的不能,想要在这样一个现实而又残酷的时代立足,就必须做到要比别人更加勤快、更加贪婪、更加狠毒,同时将自己的底线降到最低,才有一线可能。 万幸,他们在这样一个时代当中站稳脚跟,逐渐变成如今元州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陈氏豪阀! 衣冠宿望门第阀阅! 现在人们提及陈氏豪阀,张嘴就是一个富可敌国,闭嘴就是一个嚣张跋扈,可是他们却不知道,现在的陈家,是当初几个土里刨食儿吃的泥腿子,就连做梦都不想敢梦到的一个梦。 而现在,那几个泥腿子终于有了底气,就要把当年被人踩在脚下蹂躏成渣的脸面,再一点一点找补回来,然后小心翼翼拼凑在脸上! 而蒜头鼻的脸面就在当年的富态少爷身上。 在明知道蒜头鼻不可能放过自己的前提下,富态少爷一如当年的对方,跪倒在地嘴里求饶不止:“祖宗,祖宗,你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看着涕泪横流屎尿聚下,就连痦子上边那几根粗壮黑毛都失去昔日神采耷拉下去的富态少爷。 蒜头鼻幽幽说了一句:“真贱啊!” 看着被捆住手脚塞进麻袋当中的富家少爷像只年猪一般不停挣扎哭嚎,杀机毕露的蒜头鼻又令人往麻袋里边塞进去一方磨盘大小的青石。 只听得“噗通”一声闷响,富家少爷被活生生沉进潼水。 时隔数月,总有人说在当年沉尸的地方能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呜咽声,疑是富态少爷怨气太重鬼魂不愿消散,久而久之,居然有人在这附近修起了一块神碑用以镇压亡魂。 于是,蒜头鼻又差人将麻袋捞起。 或许是这富家少爷脑满肠肥,潼水中的鱼儿想换个口味,又或者是临死之际自知逃脱无望怨念深重,麻袋中的尸体竟然骨肉未消,周身长满了墨绿色的水藻,偌大的尸体青中透黑,黑中溢出一股煞气,在这炎热不已的三伏天,直教周遭之人后背生寒心中发毛。 可蒜头鼻却不信这些神鬼之说。 若这世间真有那些玄之又玄的神鬼之说,可他们为何却对自己在饥饿难眠的夜晚,那无数次的虔诚祈祷视若不见? 于是乎火烧暴晒斧砍刀劈,那些被剁碎的尸体,随后又放进石碾生生磨成齑粉,连个坛子都没用,最后直接倒进臭水沟。 自此,再无鬼魂作祟呜咽之声。 一丝冷厉笑意自嘴角闪逝而过。 若这世间真有那些玄之又玄的神鬼之说,凭什么富家少爷的晚宴就能香飘半里,而自己却要被饿死在阴暗冰冷的角落? 当年被人重重踩进泥土当中反复蹂躏的尊严,被自己片片捡起又重新贴回脸面。 可那早被固化扭曲的情感认知,等等等等,一系列的东西,却早在跪下的那一刻起,变得扭曲而又偏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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