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邦宁听姚弘谟如此说,赶紧回道:“晚生小小书坊,哪有那般能为?老大人言重了。” 姚弘谟从大案上一摞子书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只有十六开大小,装订质量低劣,扔在地上道:“这《岳飞传》可是你家所印?” 冯邦宁弯腰拾起,看了一眼回道:“回老大人,这是《岳飞传》回有限,仍洛阳纸贵。甚至还催生出大明第一批黄牛党,有人居然拿一钱银子买黄牛手里的续集,就为了先睹为快。 清流印书坊一炮而红,各印书坊看着眼热,不免打起小算盘。春节前后,市面上就出现盗版。搞笑的是,这盗版书的印刷质量比原版不知道高出多少,尽管价格贵些,但是斯文人还是愿意买盗版的干净书——简称“净本”,而不买原版的“毛本”。 可惜盗版出来没几天,这些书坊同遭厄运,要么被按察司以卖小黄书理由查封,要么被地痞无赖骚扰,甚至还有糟了火灾的,个个损失惨重。 这下大明南方出版业都知道清流印书坊来头大,惹不得,只能看着眼馋,再不敢伸手。 南京为帝国南方辐辏之地,经济、文化和政治中心。这印书坊扎根南京,不知靠着谁的路子,竟然在两个月内将销售渠道铺遍大江南北,最远的竟然卖到广西、福建等地,姚弘谟听说这冯东家每天搬银子到搬到骨软手麻。 这印书坊和主流印书坊走的不同路子,那些印书坊虽然眼红,但不伤根本。评话出来后,砸的却是好多南京读书人的饭碗。这些人举业不成,要么做婚丧嫁娶的司仪清客赚些外快,要么写词话、小说给印书坊借以牟利。这市场被清流印书坊一冲,谁还看那些所谓词句高雅,佶屈聱牙的作品。 各家书坊被清流书坊的手段吓阻,不敢反抗。这些读书人却没什么顾忌,不免呼朋引伴,将清流书坊视作仇雠。 先是在各类文会中大加指斥,说些清流书坊印的书“有辱斯文,腥膻满纸,只配卖给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等等言辞。 时间一长,南京几个沽名钓誉、卖法养交的所谓生员“领袖”也开始注意到此事。他们找到冯邦宁,个个鼻孔朝天,要让清流书坊赞助些“文会”之资。冯邦宁哪里能把他们放在眼里,险些把他们扔出去。 其实,冯邦宁以往被奉承惯了,还真是不知道这些读书人的厉害。明中后期,大量的读书人已经变质为“文氓”。他们呼朋引伴,结为党羽;捏造歌谣、兴灭词讼。以直言论天下利病自诩,虚谈要誉;以奔趋谤议为良图,威胁县官。在公门之内、士林之中,形成了绝大一股势力。 因为他们把持着学校管理和士林评议,而“文教”作为地方官考核非常靠前的一条,所以官员轻易不敢得罪他们,免得被他们搞臭名声——结果恶性循环,有些小地方甚至被这些人把持了地方政权,地方官要么做傀儡,要么和他们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这些人见书坊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哪能轻轻放过?不免鼓动清议,没本事的将揭帖到处乱贴,有本事的将片子和状纸到处乱投。先是应天府、继而南京刑部,都被冯保按住了。 姚弘谟此人和南方士林来往较多,最近听到不少风声。他本以清流自诩,对印刷、文化业关注较多,算是南京城内高官里边和这帮人接触多的。故而收到不少请托,让他帮忙收拾清流书坊。 但他那时候在太常寺,这出版业不归他管。在不同场合鞭挞了清流书坊几句,也未起作用。后来,不知为何,竟然被寻了小过,参奏一本,降了半级——此时他还不知道是谁要收拾他。 他到了国子监后,事情已经发展到国子监里面的不少监生领袖鼓噪闹事,要让地方查封清流书坊。应天府移文过来,请他严加管束,不许学生骚扰地方,嘱托公事。 姚弘谟见了移文,气个半死。自己跑到应天府理论,意图给国子监学员张目。应天府尹杨成原为广西布政使,哪里瞧得起他,打了几个哈给而已。 姚弘谟不得要领,只能生闷气。结果没几天功夫,李秀山的信就到了,说的很客气,就是让冯邦宁来见见他,请他给个面子拨冗相见。姚弘谟这才知道这清流书坊是李秀山罩着的,联系到自身降级之事,直抽凉气。 姚弘谟想自己去见李秀山解释,一是李秀山未必见他;二是被人看到自己结交中宦,他清流的脸还要不要了。没奈何,只能以四品之尊见冯邦宁,想借机点他几句,把自己以前打压清流书坊的篇儿翻过去。 冯邦宁已知这帮人厉害,兼之被冯保骂了几句,所以姿态摆的极低。磕头响不说,刚才姚弘谟摆架子把书扔在地上,他也都生受了。 此时听姚弘谟评价《岳飞传》有辱斯文,冯邦宁闻言干笑道:“大人的评。小的没读几天书,只是喜闻乐见些快意恩仇之事,故而这书编的俗了些。” 姚弘谟听了“快意恩仇”四个字,忙把自己身上的酸气和架子通通收了。半倾身子,温言笑道:“好个‘快意恩仇’,冯东家说的甚好。本官虽然是读书人,行侠仗义,慷慨悲歌之士吾也甚神往之。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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