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尽散,海晏河清的第三十年秋天,判宗一片和平祥乐。 无情站在城楼上远眺着万里山河。 他眉目间覆满岁月的霜白,天边糜丽灿烂的云霞落在衣上,白衣染成绛红,像是大喜的婚服。 又像染血的丧服。 这身白衣,自他卸下宗主之位,已穿了十年。 他眯眼看着天边渐渐沉落的、耀眼的光,眼前一片血红,越来越像记忆中历久弥新的那一幕他在一片刺目的红光中看到了陆吾。 面容却是模糊不清的。 他爬上城墙,伸手去够那道潇洒如风的影子,眼前越来越模糊。 陆吾……你回头看我一眼…… 城楼下,注意到他的百姓和巡逻士兵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一阵兵荒马乱。 他觉得自己快要看清了,大雁飞过天际,风吹叶落无名。 我好想你啊…… ———————— “我好想你啊,无情。” 无情推开陆吾那颗在他颈窝又亲又蹭的脑袋,笔上点染的上好徽墨滴落在公文上,晕开一片墨迹。 陆吾委屈巴巴地抱着无情的腰,耷拉着耳朵,尾巴都安分地垂落在地,整只猫都像是被霜打蔫的茄子,软趴趴没骨头似的扒拉着无情。 无情看着几个月没见的爱人,又看了看桌子上快要把他埋起来的几摞公文,呼噜呼噜陆吾毛茸茸的脑袋。 “你乖一点,我批完公文就陪你。”说罢,又故作凶狠地补充道:“敢打扰我,我就揍你。” 陆吾撇撇嘴,原本要捏无情腰的那只手安分下来,却抱着不撒手。 “小没良心的。”陆吾哼哼唧唧地抱怨:“几个月没见,眼里只有公文,一点都不想我。” 无情安抚了陆吾几句,默默加快了手下批改公文的速度。 这一等,就从日暮黄昏等到了夜半灯残。 陆吾抱着无情的腰不撒手,下巴枕在无情肩上,睡的很香,无情轻轻放下笔,合上最后一本公文折子,微微侧过脸贴在了陆吾的耳朵上。 陆吾梦呓一声,耳朵轻轻弹了弹,尾巴晃了一下又轻轻落下,但始终没有醒。 无情看的好笑,手指轻轻点了点陆吾的耳朵,谁料陆吾突然睁眼,一个翻身将无情压在身下。 陆吾捏了捏无情的鼻子:“怎么还不亲上来,我都忍不住了。” 无情推了推陆吾,发现推不动,就由他去了,闻言淡笑道:“陆大人定力如此差,日后可要好好练练才是,免得拖了本官后腿。” 陆吾轻笑一声:“不改不改,为大人神魂颠倒乃是在下荣耀。”说罢,陆吾俯身去亲无情,被无情偏头躲过,这个吻落在侧脸。 “我饿了。”无情道。 陆吾掰着他的下巴给他脸掰回来,双唇相覆亲了一口,起身去给他传膳。 无情看着墙上相贴一瞬又分离的影子,听着陆吾因为没亲够骂骂咧咧去传膳的声音,唇角微扬。 “我也想你了。” 他将思念说与昏黄灯火。 —————— 晏清一把将无情从城墙上拉下来,好看的眉眼间带着冰冷。 “您若想死,好歹选个体面的死法。” 晏清指着巍巍城墙冷声道:“这里有百米之高,从这儿跳下去,您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无情颤抖着唇说不出话。 晏清冷哼一声,眉眼冷如寒霜。 “面目全非,血肉模糊,肢体内脏断裂破碎,届时您是想让一滩辨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血肉去与他合葬吗?”她冷冷道 无情浑身一颤,略过晏清走下城楼,晏清没有去管,转身离去。 宗主大殿内,两个婢女看着冷着脸出去的宗主,忍不住悄声嘀咕。 “听说今日老宗主又神志不清地上了城墙,嘴里还念叨着看我一眼之类的话呢。” “老宗主自十年前卸下宗主之位就疯了,整日穿着白衣跟吊丧似的,听说当时连宗主的继任大典都没来呢,外界都传言说老宗主是因为权力被夺才疯的,也不知道真假。” “我估摸着应该是真的,不然为什么卸下宗主之位就疯了?” “说不定是为情所困呢?” 说罢,两猫都低声笑了起来,仿佛这是什么很好笑的笑话。 “得了吧,你不知道那位老宗主以前的名字吗?” “以前的名字?老宗主还换过名字吗,他不是叫……” —————— “无情。” “无情!” “无情……” 无情猛的从梦中惊醒,心脏跳的厉害,眼前也一片花白,耳中嗡鸣不已,只依稀听的见那声“无情”。 他翻身下床,推开窗户,入目是雷惊电散,大雨滂沱。 无情不喜欢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的下雨夜,这会让他无端想起几十年前阴霾山谷中决绝悲戚的那一日。 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一场天崩地裂般的大雨,陆吾的血似乎染红了他的手、他的衣袍、还有他的眼睛,雨下的似乎很大很大,冲刷干净了所有的悲痛欲绝与悔恨交加。 又或许那日根本没有下雨,只有无间渊凄寒的月,照不进最深处的夜。 他揉了揉眉心,有点头疼,扭头看向墙上悬挂的一幅又一幅丹青。 画中仙衣袂飘飞,自由洒脱,独倚桑树,雪中挥刀,月下饮酒,千姿百态,风华绝代,唯一的缺点是,这些丹青上的猫都没有脸。 “那些丹青手当真庸俗,连你十分之一的风姿都画不出来,而等我学会了丹青术,却又忘记了你的样子。” 又或许,是我忘了你。 “是我记错了吗?” —————— “是我记错了吗?” 无情皱着眉,手中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幅丹青端详,半晌,他又皱起了眉。 “不对。”他指着画中那猫的眉眼道:“他的眼睛,很纯粹,而不是眼尾上挑,媚态横生。” 他将那幅画扔在废纸篓中,饶是教养再好也忍不住骂了一句:“画的什么东西!” 书房外跪在青石板路上的丹青手们战战兢兢,生怕一个画的不好就被打了板子。 昨日一个丹青手特立独行,听说画的是宗主爱人,便大起胆子在背景上点了桃花,结果被宗主批判了一句“艳俗”,被烛龙句芒两位判官拉出去打了三十大板。 烛龙句芒以及刑天这几日都是战战兢兢,生怕触怒无情,吃了板子。 烛龙怼了怼句芒,小声问:“喂,男人婆,大人为什么突然开始想要一副他的丹青了,以前就算没有不也是好好的吗?” 这个“他”是谁,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却不敢再提起,就连刑天那个老是忘事的憨憨记住了这件事。 句芒:“据刑天说,半月前一天夜里大人突然惊醒,喊着他的名字,第二天起来就开始广集天下丹青手了。” 说完,两猫齐齐沉默。 夏日艳阳高照,地面热气蒸腾,蝉也越发吵闹,句芒眼睫微颤,看着没有一片云彩,蓝若冰瓦琉璃的天空。 “话痨,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句芒问。 “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 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记,他当初一猫一刀,杀到阴霾山谷,救了整个判宗。 句芒闻言摇头,“你真的记得吗?那你说说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他的鼻子嘴巴,身量几何,声音又是如何?” 烛龙一边回忆一边习惯性怼她:“你个男人婆,你自己忘了就以为别的猫不记得,他……他……” 今年判宗的夏天格外炎热,烛龙却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眼睛,澈如明溪,灵动如流,是很美很美的琥珀色,墨中鎏金,琥珀荧光,但是……这只是回忆中铭刻的感觉,至于他眼睛的模样…… 我忘了啊…… 烛龙向来跳脱,此刻却诡异的安静下来。 “男人婆,我好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句芒不说话,看向判宗最高处。 那里有一棵树。 那里有一座坟。 “我也记不清了。”她说。 大人,我们都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那您呢? 关于他的音容笑貌全部开始蒙尘的时候,您是什么心情呢? 他已经不在了,而您一遍又一遍撕开血肉,去回忆血淋淋的过去,直到连过去都慢慢开始忘记的时候,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咚”的一声,一副丹青直接被无情从门口扔了出来。 紧接着,所有废纸篓中的丹青全部被他扔了出来,这位所有猫公认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无情判官失态地大吼。 “滚!都给我滚!” 烛龙句芒心下一惊,想要进去,却被爆发的强大韵力击飞,那些丹青手早在宗主发怒喊“滚”的时候就跑了。 门锁上了。 无情靠着桌案缓缓滑坐在地,头上的判官帽歪歪斜斜地戴着,他抬手捂住泛红的双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好疼啊…… —————— 好疼啊…… 无情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团成球,冷汗涔涔地发着抖,脑海中似有无数画面闪过,却如破碎的光影,模糊不清。 烛龙和句芒在屋外守着,刑天在院外守着。 这是他最脆弱的时刻。 药效还没过去,但只要过去了,他就能睡过去,能做梦。 多痛都行,只要让我梦到他。 哪怕一次。无情想。 他疼的昏昏沉沉,意识不清,口中呢喃了些什么连自己都不记得,眼前光怪陆离,全部模糊不清,如同进入了光影昏黄变换的隧道,一切飞速流逝,又破碎成蝶。 他熬到了入梦。 梦里,他回到了不知哪一年的夏天。 他看见自己穿随在朦胧婆娑的树影间,来到一处他叫不上名字的地方,眼睛被刺眼的光照的生疼。 他眯了眯眼,只一瞬而已,就有一只猫走过拐角,来到了他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到有猫慵懒肆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佛包含着一整个夏季的热烈。 “弟子名叫无情。” 他在梦中抬头去看,满心希冀。 一千二百零三天,三年六个多月。 一千多个日夜,他终于梦到了陆吾。 入目是一张十六七岁左右的脸,带着温和的笑意对他伸出手。 他的唇分分合合说着什么,无情却已经听不清了。 黎明未至,长夜漫漫。 窗外鸢尾悄然绽放。 梦醒了。 季夏将至。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无情突然想起记忆中相依又分离的影子,以及那句他从不肯当面说于陆吾的想念。 那次他推开了陆吾,分开了影子,此后便再也没有什么与君同。 现实中一次次推开的猫,在梦里也注定不会回来。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我讨厌你…… —————— “我讨厌你!” 面前奶呼呼的小团子嘟着嘴,睁着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面前两鬓花白,骨瘦如柴的老猫。 无情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晃了晃手中的拨浪鼓。 “为什么呀?” 无情看着面前呲牙咧嘴装凶的小奶猫,心里想的是现在的小孩真是越来越不好骗了。 去年冬天,晏清不知从哪捡了个小孩收做了弟子,小小一只,嘴甜又可爱,是整个宗门的宝贝。 原本无情对小孩子并不感兴趣,但他却对这奶娃娃格外宽容。 倒也不是说这孩子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那使坏时和陆吾如出一辙的狡黠让他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小团子歪着脑袋眨巴眨巴大眼睛,说不出为什么讨厌他,涨红了脸一溜烟跑了。 无情轻笑。 他果然和世间热烈与自由无缘。 他扔掉手中拨浪鼓,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穿过一路见到他就避开的弟子,穿过宗派大门,沿着他走过无数遍的路走到熙熙攘攘的街市,巡逻的士兵看到了他,向他行礼,他笑着回应。 街边孩童打闹着跑过,快要跌倒时他伸手扶了一把,换来一声“谢谢老爷爷”。 路过茶楼时,满堂喝彩声震震,他进去喝了一杯茶,听了一耳朵流传了数十年的传说。 那是他亲自参与过的过往。 如今成了百姓津津乐道的故事。 他走出茶楼,听见少年少女们的交谈。 女孩将鲜花插入发髻,看着身旁的少年。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季节,有漫漫鲜花,无边风月。” 无情抬手,韵力掀起一阵风,吹来漫天花雨。 百姓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际,花朵飘来的方向。 他想:这个季节的确美丽,但却不是最美丽的。 这一年虽风调雨顺,百姓和乐,却没有他记忆中的热烈。 他曾在最繁华的那年,见过最美丽季节,在那个绿树浓荫,楼台倒影,他一生所爱穿过漫漫光阴找到他的七月。 他在腰间挂着的葫芦中打满了酒,又穿过熙攘红尘,一步步爬上判宗最高的那座山。 他一身白衣,微尘不染。 那里有座孤山坟。 还有一块无名碑。 他靠在碑上,打开酒葫芦。 一半敬青山不老,盛世万古。 一半敬长风萧萧,此生跌宕。 敬你,也敬我。 决定离别的你果然潇洒,一生不肯入我梦,解我相思苦,而我也当真无情,短短几十年,音容过往尽忘却。 时间是很残酷的东西,让我记得你,却又记不清你。 我记得你带来的温暖,记得过往你我爱恨交错,决绝选择,却不记得你带笑的眉眼,肆意的声音。 如果这是你的报复,那我全盘接受。 听说生命走到尽头时,最后消失的是听觉,如果你能原谅我,能不能让我听听风吹树叶的声音…… 听说每一段感情的最终点不是不爱了,而是彻底遗忘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听说曾有一只猫死于怀疑初生之地,葬于叶落归根之处。 听说…… —————— “听说宗主去整理老宗主生前物品的时候,老宗主屋子里是一屋子没有脸的丹青呢!” “真的假的?丹青像没有脸叫什么丹青?” “当然是真的,我姑姑的表哥的儿子的堂哥的三舅的女儿在宗主身边当差,这是她亲口说的!不过我还听说,那些丹青虽然没有脸,但老宗主都提了词,属了名。” “丹青署名表示此作已成,那丹青不是没有脸吗,怎么还给署了名?” “这恐怕只有老宗主自己知道喽。” “对了,老宗主到底叫什么名字?民间说什么的都有。” “吾情。” “有无的无?” “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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