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天下楼。 归农山庄百晓生五年一评的江湖榜就在这几日公布,江湖客大都聚在天下楼一二楼里吃酒闲谈,没有打打杀杀,只有饮酒作乐,难得清闲。 天下楼,天下第一楼,有天下最好的酒,天下最好的厨子。 但在天下楼吃饭有个规矩,不能动武,不能赊银子。入了天下楼,只能吃饭喝酒。若是坏了规矩,天下楼自己的伙计自会处理,虽比不上三层楼那些江湖榜上的贵客,天下楼的伙计也是入江湖能搅起一阵风云的人物。 相比楼里的把酒言欢,楼下的小院略微清净。 一条鲜活的江鱼刚从水盆中跃出,落水时只剩一具干净的鱼骨。未见白衣少年出刀,他左手袖口刮起浅风,瞬间风去无痕。分离在半空的鱼肉被切成薄如蝉翼的鱼生,翩跹间飞入静悬半空的白瓷盘中,一片、两片,沿盘边规整堆叠。 白衣少年右手轻摆,水盆盛着鱼骨打着璇儿飞去水井旁,没有一滴水洒出。 少年叫君不白,天下楼现任总楼主。 墙外有声响。 身材走样的中年胖子半个身子攀在墙头上,他本想轻功翻墙而入,高估了自己的身量,半个身子过了墙,还有半个身子挂在墙外,翻腾了片刻,实在没有力气,只能挂着。 胖子是苏州天下楼的楼主,楼万春。空长年纪,心性还如孩童一般。 “有门为何不走,好歹也是这里的楼主,被外面巷子里的菜农瞧见了,成何体统。” 君不白右手轻摆,一柄宽厚长剑生出,飞去外墙,将胖子挂在外面的半个身子托起,抛进院中,那柄长剑随即消散。 楼万春学的是百禽戏,自幼与山猪搏斗,虎豹拼拳,羚羊比角,轻功差了些,但身子还很灵活,借着那柄长剑,落入院中,拍拍身上蹭的尘土,新衣裳沾了灰尘,回家不好交差。 “这不是最近疏于管束自己的嘴,吃得多了些,想减减。” 君不白瞧见他那身针线有浅有疏,一个袖长一个袖短的衣裳,不像绸布庄的手艺,怒气减退,笑道:“杨妈妈给做的新衣裳。” 楼万春老脸一红,甩着一长一短的袖头,嘿嘿地笑:“拗不过,非要给做一件,从没学过针线,只能每夜熬着灯油缝制出来,女红是差了些,但是扔了又可惜。” 君不白唠叨道:“那就爱惜些,该走门走门,待会去厨房时换件旧衣裳,省得沾了油污,回万春楼的时候被杨妈妈骂。” 楼万春搓搓手,“那肯定的。” 杨妈妈骂人的模样君不白见过,风韵犹存的少妇骂起人来,没有一点脏话,叉腰昂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从天亮说道天黑,中途不饮茶水,被骂之人要么瞬间开溜,要么硬着头皮陪着笑脸,给几锭银子,杨妈妈会寻万春楼几个品相中等的姑娘,暗地里再提高点物价,刮点油水解气。 谁又能跟银子过不去。万春楼那个美人窟,入了门,不扒层皮,是难以走出门的。 至于杨妈妈为何会喜欢楼万春,始终是君不白心中的一个谜团。 以前君不白没来,楼万春在家有杨妈妈管着,在天下楼得端着楼主的身份,自然没几个说话的人,见了少年,亲切不少,话自然多些,“楼主,今年的江湖榜出炉了!” 君不白并不感兴趣,随口答道:“估摸着还那几个人?” 胖子往前挪几步,在静悬半空的瓷盘中捏出几片鱼生入口,清晨刚捕的鲜鱼,此时吃最鲜美,咋么出滋味,方才开口: “今年的江湖榜上,令尊刀皇君如意依然是第一位,您师父剑神苏牧排第二,可惜原本第三的羽帝柳寻山过世,被魔尊江南取代,第四位是长安现任国师宴归尘,第五位听说是洞庭谢家现任家主谢湖生,才二十出头。” 楼万春伸出两根手指在半空比划,感叹谢湖生年纪轻轻便入了江湖榜,不过既然伸了手,再夹两片鱼生入嘴。 “第六位南疆毒王那个老毒物,第七位漠北雄鹰呼延决,第八位东陆书院的神笔江还岸,第九位西域苦悬寺的莲叶和尚。” 五年一评的江湖榜,除了些君不白从小听的名字,谢湖生倒是第一次听说,洞庭湖谢家以拳动江湖,二十岁问拳江湖榜,日后撞见了,也该一起喝次酒才行。 君不白感兴趣的是魔尊江南,听着耳熟,问道“魔尊江南是那个之前金陵天下楼厨房烧火的老头么?” 楼万春舔舔嘴唇,不屑一顾,“自然是他,当年被前楼主一烧火棍打去六十年功力,在金陵天下楼的后厨烧了十年的火,天天想着法的偷吃,差点成为江湖笑谈,后来趁着前楼主退隐,跑没影了,如今又敢厚着脸重出江湖。活了几十年,不知脸为何物了。” 楼万春最后这句,是跟杨妈妈学的。 “遇见我娘,谁不浑身发抖啊!”君不白苦笑,娘亲的烧火棍从小便是他的噩梦。 细算下来,魔尊江南遇见他娘时,已经六十多岁,在天下楼又烧了十年的火,距离娘亲隐退也有二十多年,那魔尊江南也是快过百岁,再登江湖榜,应该是入了长生境,真真老骥伏枥。 “前楼主那是女中豪杰,江湖有多少女子向往啊,对了,今年的美人榜,前三甲中有情司的叶仙子依然榜首,长安女帝第二,西域帝姬阿依娜第三,长安花魁李念念第四,江南沈家沈清澜第五,东海的蓬莱仙子第六,漠北苍云公主第七,南疆的圣女第八,江南节度使家的白清雪第九。” “她又是榜首啊。”君不白惆怅抬头,生怕头顶落下一片红叶,飞红过处,皆有她在。 这次换楼万春嘲讽,“楼主还是怕她啊。” 悬停在半空的瓷盘被君不白牵动,朝楼万春脸上扣去,楼万春左右腾挪,百禽戏中的灵猴身法,即便是他这般体型,也是四两拨千斤。 又使出盘蛇功法,吐出蛇信一般的舌头,将半空飞舞的鱼生悉数卷入嘴中,挺起肚皮接住下落的瓷盘,肚皮绵软,瓷盘落下弹起,被他接在手中。 “哎呦,厨房该起火备菜了。”楼万春像是看见邪祟,面色苍白,大叫一声,带着瓷盘跑远,平地上用轻功,像一头抢食的肥猪。 能让楼万春惧怕,说明房中那位姑奶奶已经醒来。 “打水,我要洗脸。”窗子被推开,探出一个绑着双髻的脑袋,十五六岁模样,隐约能见一片浅青色贴身衣裙。 不敢怠慢,君不白招手,水井中飞出一条水线,一直蜿蜒到窗边。 少女将整个头扎在水中,左右晃动,旁人洗脸用手,她用脖子,洗得差不多,啄一小口,咕噜噜漱口,吐在窗沿下的花圃中,窗沿下那片绿色花圃瞬间枯死。 天生带毒,多有不便。 君不白凝成的那条水线似瀑布垂下,细细冲散花圃中的毒。 “今日还去医馆么?”君不白问道。 “当然要去。”少女直截了当回道。 君不白看看天色,日上三竿,便督促道:“那你快些收拾,今日你坐诊,起得这么晚,小心被坐馆的大夫训话。” “狗拿耗子。”少女脸色一沉,轻哼一声,转身去找今日穿的衣衫,依然是青绿色,她喜欢青绿色,草药的颜色,也是毒的颜色。 少女叫苏晚,剑神苏牧和神农谷医仙孙若葳的独女,剑神苏牧即是自己师父,也是自己亲舅舅,就这一个姑娘,舅舅和舅母一直宠着,君不白的爹娘一直想生个姑娘,可惜未能如愿,也将苏晚视为己出,两家人宠着一个,早早便捧了天。 在院中稍候片刻,苏晚斜挎着布包出门,不显眼的粗麻包中是她从不离身的各种药,但多半也是毒药。 刚才闹得不愉快,小孩性子,这会她也不说话,猫起身子,一个借步,跳上君不白肩上,她自幼不食五谷,身子骨轻飘飘的,像只瘦弱的猫儿贴在他后背上,频繁点头,用下巴磕少年的左肩,以示报仇。 君不白撇嘴,想待会使坏吓吓她。 却被肩上小人的话识破,威胁道:“你要是敢使坏,等我回了五味林,一定向姑母告状,说你欺负我,姑母的那根烧火棍,你最清楚的。” 命脉被压制得死死的,君不白哪敢怠慢,平地掠起,足下生出一柄宽厚长剑,扶摇直上,平缓而轻柔。 路上,天下楼离神农医馆还有些时辰,小丫头发泄一通,又趴在肩上歪头睡去,她睡着的时候,倒是人畜无害。 临近医馆,睡梦中的小丫头闻到药材味道,自然醒来,双足蹬在君不白后背借他用力,翩然飞远,落在医馆屋檐上,回头扬起攥紧的粉拳,“记得晚上来接我,可不许晚了。” 君不白点头。 她跳下屋檐时,被坐堂的老大夫逮个正着,老大夫是神农谷的老人,与谷主同辈,小丫头耷拉着脑袋听训,在老大夫看不见的地方吐舌咧嘴。然后转脸撒起娇来,又是捶肩捏腿献殷勤。老大夫自幼看着她长大,除了训斥几句,别无他法,强装镇定,将她轰走,终生未娶的老人捋须微笑,儿孙绕膝,也是这般感觉吧。 既然已经出来,天下楼有楼万春,也不着急回去,君不白收剑,落在街上。 刚出巷口,便撞见两个穿红衣的有情司女子,十七八模样,清秀丽质。 有情司在金陵,全是女子,为两情相悦之人牵线搭桥,结为夫妇,相守白头。也为苦命人杀尽负心之人。 俊俏少年郎,最好牵红线。两位有情司女子相视而笑,将君不白前后拦住,生怕他跑了。 身材高瘦的女子开口,问道:“这位公子,可有心上人,可否婚配,几时嫁娶啊?” 君不白无奈,抬起左臂,手腕处有一缕红线结成的相思扣。 原本拦在君不白身后的灵眸女子快步近前,提起少年手腕,细细打量那枚相思扣出自何人之手。原本是惊奇,瞧真切了,也变得不可思议,朝同伴喊道:“唉,丹蓉,你看这像不像那位的针法!” 叫丹蓉的高瘦女子伸长白如细藕的颈部打量几眼,点头默认,神情恭敬,行起万福礼。“叨扰了!” 君不白抱拳回礼。 灵眸女子还有话要讲,被丹蓉拖着后颈扯远。 “丹蓉,我还没瞧仔细他长什么样呢?”灵眸女子挣扎。 丹蓉冷声说道:“你不怕那位知道。” 灵眸女子摇头,而后又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声称自己不会惹事,才被丹蓉放开,两人并行,又去寻找旁人牵线搭桥。 见两人走远,君不白拨弄起手腕上的相思扣,睹物思人,笑意渐浓,“你可没说过有情司的人也这般怕你啊,看来下次你出关的时候,我得表现好一些了。” 她喜欢喝酒,张家酒坊的仙人醉,最是喜欢。 君不白思索着该去张家酒坊一趟,定些好酒送去金陵有情司。 张家酒坊不远,除粮食酿酒外,也有药材入酒,酒坊与神农医馆隔着几条街,少年快步前行,穿过几条小巷,闻见酒坊醉人的酒香。 苏州地界,张家酒坊的掌柜是个中年男子,常年喝酒,脸颊总是布满红晕,见他时也是未醒神态,却也最危险,只在张家供奉的神仙酒,常年喝,脱胎换骨,易经洗髓,常人入空灵境需自幼苦修,十几年才能初窥门径,张家人喝酒即可,五六岁时的孩童,便是空灵,这位已是化物境巅峰。 “楼主今日怎么得空到这酒坊来,是楼里的存酒不够了么,待会我差人再送上几车酒。”掌柜打着酒嗝在门口相迎,脚步不稳,似摔非摔,随手一捏,掌中凭空捏出一坛酒,扔给君不白。 客未行,杯莫停。张家会友,皆是好酒。 君不白接过酒坛,仰头灌下几口,用袖口抹去嘴边酒渍,赞叹道:“今年的新酒喝起来也是如此爽口。” “那是自然。”掌柜向后一步,倚在墙上,捏出酒葫芦,灌上一口,心满意足,问道:“叶仙子今日没跟你一块来,我那几百坛仙人醉还给她留着呢。” 君不白再饮一大口,才道:“她闭关了。” 张掌柜再饮,吐着酒气,“怪不得。可惜叶仙子闭关了,今年的美人榜百晓生又将她列在榜首,若是叶仙子没闭关,百晓生的轮椅都会被她砸了个稀巴烂吧。听说之前百晓生只是拄拐,叶仙子上了一次榜,他便坐了轮椅,下次仙子出关,百晓生只能被他那哑奴背着出行了。” 一坛酒饮尽,君不白将酒坛丢给张掌柜,笑道:“若是她听说了这次美人榜的事,估计会提前出关吧。” “那有好戏看了。”掌柜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一翻手,酒坛不见踪影,再翻手,又是一坛新酒,扔给君不白。 金陵有情司,那棵活了上万年的情缘树下,一袭红衣神情肃然的女子伸手接住一片红叶,衣袖宽松,露出藕色手臂,手腕上有一枚相思扣。 树上树下悬挂寻缘绳的少女们噤声不语,那位提前出关了。 “红袖。”红衣女子朝不远的阁楼喊一声,声音清冷。一柄红色长剑破空,飞将而来。剑无鞘,化成一点红芒,没入女子眉间,在她眉心开出一朵红色剑花。 红叶如雨落下,一抹嫣红化虹而去。 有情司少女们纷纷作揖,恭送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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