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绸庄内。 姜姓妇人做了一场美梦,梦见死去多年的夫君撑着纸伞在雨幕里与她对视,讲了许多柔情的话。 一只蜘蛛从梁上垂下,落在妇人肩头,顺着她的衣袖一直爬到掌心。 掌心刺痛,妇人惊醒,刚才服侍的贵客不见踪影。略显失态,妇人伸手去擦拭眼角已经干涸的泪珠,却瞧见掌中的蜘蛛在指尖织网。 结绳记事,结网传信,唯有姜家人能看懂的消息。 姜家人养蚕为生,但家主姜凡衣的贴身侍女蛛儿养的是蜘蛛。 蜘蛛在,便是家主亲临。 妇人捧起手,细细瞧着蜘蛛织网的针脚,生怕错过任何一点消息。 僵在原地的妇人在看手中的蜘蛛,青衣小伙计上前招待君不白。 君不白还沉浸在刚才的梦中,梦有些虚幻,难辨真假,却又身临其境,应该是无我境,娘亲树敌甚多,一时不知身份,晚上去见百晓生时可问个清楚。 最后那个声音,应该是姜家家主姜凡衣,姜家在金陵,姜凡衣身为家主,不能走出金陵,金陵和苏州又相距甚远,他能神游至此,应该也入了无我境。 空灵、化物、无我、长生,姜凡衣天生化物境,如今二十多岁便入无我境,世间少见。 掌中的酸梅子被无形刀意剥去果肉,只剩坚硬的果核,在细如毛发的刀意中又雕刻成一叶扁舟。 “客官,您需要什么啊?”小伙计开口问道。 君不白摊开手,将果核小舟放在之前女娃娃吃蜜饯的桌面上,随口答道,“一件墨色成衣。” “您请随我去成衣区,有裁缝为您量下尺寸。“小伙计半弯腰,恭敬说到。 妇人已读完蛛网上的信,蜘蛛在她掌心转上几圈,化作一团烟雾。妇人掌心随即长出丝线,吞食掉蛛网,喊住接待君不白的小伙计,笑容绽放, “楼主亲临,还是让我来招待吧。” 小伙计识趣,先朝君不白施礼,然后给妇人见礼,转身离开。 妇人摇曳身姿,前头带路,将君不白领至成衣区。 成衣区悬挂各种做好的款式衣裳,男女老幼,低矮胖瘦,一应俱全。 “将皮尺拿来。”妇人喊道。 侯在成衣区的青衣伙计捧着一卷皮尺小跑靠近。 妇人接过皮尺,绕至君不白身后为他量起尺寸,青衣伙计留在一旁笔墨记录。 “楼主几时动身去金陵啊。”妇人八卦道。 君不白伸直双臂,“姜凡衣让你问的?” 量好臂长,妇人将皮尺挪到君不白胸口,“只是好奇而已,金陵天下楼统领江南所有天下楼,楼主不去金陵,却在苏州落脚,而且有情司的叶仙子跟楼主有婚约在身,按理说楼主应该在金陵等她出关才对。” 君不白长叹口气,“有人不喜欢金陵啊。” 君不白在苏州天下楼落脚的缘由,是因为苏晚,苏晚谁都不怕,唯独那位是连名字都不敢听见,从小被人宠到大,遇见她一次,被训斥一次,哪还敢去金陵,离她最近的地方。 一物降一物,大鱼吃小鱼。 神农医馆,老大夫在与人号脉,苏晚偷闲,在一旁冲盹。老大夫轻咳两声,她没听见,依旧倚着桌角。老大夫也不去管她,写药方,喊药房伙计抓药。 绸庄里已量好尺寸,裁缝在裁衣。 姜姓妇人领君不白在待客区喝茶,“这是羽圣茶庄新出的煮茶,茶汤清新,再佐上一块蜜饯最好。” 伙计端上来的蜜饯,君不白一口未尝,不敢去碰,又怕再像刚才那般。 “楼主几时成亲啊,到时候姜家定为您跟叶仙子缝制一身婚服作为贺礼。姜家的绣娘可是天下最好的。” 妇人自夸道。 君不白一口茶差点呛住,“这个还得她说了算。” 妇人端起茶盏,抿一口茶,捡一块蜜饯送入嘴中,红唇夺目,“也是,友情司本就是为人寻媒做亲的,这婚嫁之事可比我们熟稔的多。要说起来啊 ,友情司还是我姜家上一代的姑奶奶创建的呢,叶仙子的师父是姑奶奶的养女,楼主若是与叶仙子成了婚,跟我们姜家也算结了亲的。” 君不白客套道:“那到时也请掌柜的赏脸去喝一杯喜酒。” 妇人苦笑道,“到时候家主应该会去,我啊,还得守着这间铺子,去不得了。” 君不白不知接下来怎么回话。 一只兔子从门外跳进来解围,紧接着一个小乞丐扑进来捉兔子,青衣伙计去赶,都被小乞丐灵巧的身躯躲开。 姜姓妇人放下手中茶盏,双手交叉,翻出一套花绳,花绳是闺房里的小物件,姑娘家一起玩乐的把戏,却在妇人手中成了一张网,脱手而出,飞向兔子。 撒欢的兔子还没蹦跶多远,被绳网捕住,动弹不得。 小乞丐飞扑上去,提着耳朵将兔子拎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你这个备用口粮,往哪跑啊。” 是个女孩的声音。 “小妹妹,既然捉住了兔子,就快些出去吧。”姜姓妇人并没因为小乞丐赶走几波客人而生气,指尖飞出一条丝线,牵动桌上的点心盘,一直飞到小乞丐身前,柔声说道:“这些糕饼也带着,却莫鲁莽,若是冲进别的不讲理的铺子,被人捉了去,挨了打,就不好了。” “这位好心的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被捉的,还有,我只吃肉。“小乞丐被污泥掩盖的脸笑出月牙,没接糕点,提着兔子往门外走。出门时,目光扫过君不白。 “这小丫头挺奇怪的。”妇人摇头,目送小丫头出门,一勾手,糕点盘飞回案几上,安安稳稳,没有一块糕点掉落。 姜家的牵丝成线。君不白也是开了眼界。 与妇人闲聊片刻,刚才的小乞丐进门,惹恼几波贵客,伙计招架不住,只能请妇人去。 又吃了一盏茶,墨色成衣送来,虽是赶工,但做工针脚也是细致非常。 伙计包好成衣,君不白付了银钱,出门回天下楼。 刚出绸庄,刚才的小乞丐从一旁跑出,擦身而过,顺走君不白放钱的荷包。 小乞丐跑得极快,君不白反应过来时,已跑出很远距离。 街上闲人太多,不好御剑,君不白足尖借力跃上屋顶,随着小乞丐的身影追去。 小乞丐左躲右闪,从闹市跑到荒郊,气喘吁吁,那只兔子被她晃晕过去。 “哎,不就偷你几个钱么,至于追得这么紧。“小乞丐回头抱怨,脸上的污泥被汗水冲散,露出红扑扑的小脸。 君不白更诧异的是自己的身法居然追不上她,隔空喊道:“钱你可以拿走,荷包留下。“ 小乞丐脚下没停,跳过一个小土墩,“偷都偷了,就算荷包还你,你也不会放过我的。“ 身法比不过她,只能御剑,右手剑指,一柄长剑飞出。 小乞丐略微生气,嗓音提高几分,“你这人不讲信用,这就要下死手啊。” 眼见长剑靠近小乞丐,她的身影却消失不见,再出现,偏离很远。 君不白再出剑,还是同样情形,长剑始终碰不见她。 “不跑了,不跑了,实在跑不动了。”几个回合之后,小乞丐终于放弃,停在原地喘着粗气。 君不白收剑,停下身形,“还是刚才的话,钱给你,荷包留下。” 小乞丐伸手抹去脸上喊住,刚被汗水冲干净的脸又涂上一片污泥,“要是你给我找个能管饭的地方,这荷包和钱都给你。“ 绕了一大圈,是为了找个吃饭的地方,君不白动了恻隐之心,开口问道:“你会烧火么?” 小乞丐月牙笑,“杀人放火会,烧火不会。”咕噜,肚子抗议的声音,小乞丐身子晃动一下,险些摔倒。 君不白往前走一步,小乞丐没逃,将荷包扔给君不白。 接过荷包,银钱一分没少,小丫头本性不坏,只是饿了肚子,才有这下下策,君不白开出条件,“我是天下楼楼主,楼里眼下缺个烧火的丫头,每个月一两碎银子,吃喝管够,你愿去么?“ 小乞丐叉腰说道:“那我要顿顿吃肉。“ 说完这句,眼前一黑,朝后方跌去。 君不白眼疾手快,纵身将她接住。小丫头很轻,单手就能拎住,应该是饿了很久,离近了看,倒与苏晚年纪相仿。 饿肚子是会死人的,不能耽搁,直接御剑带小丫头回天下楼。 刚才二人站立的地方,一朵红莲绽放,着一身黑袍遮掩全身的男子出现,声音嘶哑:“天下楼楼主,君不白。“ 天下楼里,楼万春在院中砍柴,不用刀,只用掌,一掌劈下,粗壮的木柴断成两半。 君不白御剑落下,焦急朝他喊道:“先去厨房拿点米粥来。” 楼万春看见君不白怀中的小乞丐,明白他的意思,快步跑进厨房,端出一碗米粥。 “楼主,你从哪捡的小乞丐。” 米粥递到小乞丐嘴边,可能是闻见香气,她微微睁眼,看清是米粥,挤出一句话:“我不要喝粥,我要吃肉。”又昏过去。 君不白看看那碗略微寡淡的白粥,“去拿只烧鸡来。” “楼主,你捡的到底是个姑奶奶,还是小乞丐啊,吃饭还这么挑。“楼万春虽然不情愿,但楼主发话,也只能听着。挪动身子去换烧鸡。 一整只烧鸡拿来,小乞丐的琼鼻耸动,整个身子都活过来,从君不白怀中挑起,一把抢过烧鸡,大肆啃起来,不到一盏茶,整只烧鸡只剩骨架。 小乞丐扔掉骨头,打个长长的饱嗝,心满意足,将丢在地上的兔子捡起来,抱在怀中。“哎,你刚才说好的,每月一两碎银子,吃喝管够。“ 楼万春训斥道:“没大没小的,这是楼主,既然要在楼里做事,要喊楼主。“ 小乞丐朝楼万春做鬼脸。 君不白嘱咐道:“无妨,规矩可以慢慢学,明天开始给她安排到厨房烧火,每月一两碎银子。还有,待会让吴妈给她洗漱下,换身干净衣裳。” 吴妈是天下楼负责浆洗的女眷。 楼万春面露难色,指指小乞丐,“那她住哪?” “今晚先住我那,明日再做安排。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总不能小乞丐小乞丐的喊你。”君不白扭头问小乞丐。 小乞丐露出月牙笑,“我叫明月,你叫我月亮就行。” 君不白感叹:“是个好名字。” 楼万春差人喊来吴妈,吴妈家中也有女儿,笑盈盈领着明月去洗漱。小丫头不认生,抱着兔子随她离开。 只剩君不白和楼万春两人。 “楼主,你是不是该动身去万春楼了。” 楼万春这一嗓子,君不白差点膝盖发软跪倒在地,连忙噤声,“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楼万春压低声音,连连点头,“是,是,是,楼主要去的是万春楼,不能让人听见,也不能让人发现。” 君不白踢他一脚,同样的低嗓音,“什么叫去万春楼,是在外面,外面。“ “那你几时动身?” “天黑再走,你带路。” “我能不去么?” “不能,我不认路。” 两人像在谋划某种大事,交头接耳。 明月小丫头被吴妈洗漱干净,换了自家女儿的旧衣裳,重新带到两人面前。 小丫头梳洗打扮之后,清秀许多,再配上她时不时的月牙笑,灵眸皓齿,有几分美人胚子,被她喊作备用口粮的兔子也梳洗了一番,白玉无瑕的兔子,除了肥硕一些,也是个上等品相。 “吴妈,今晚她先住我那,你收拾一下。” 君不白指指自己的院子。吴妈会意,带明月小丫头去他房中。 天色渐暗,君不白换上墨色衣衫,楼万春前面带路,二人翻过后院墙,去往万春楼方向。 天下楼的小院里,收拾好房间的吴妈已经离开,新换的被褥有一股暖洋洋的味道,明月大字躺在床上,来回翻滚。 “小白,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 临时起的名字,饿肚子的备用口粮,小白缩在床脚,垂下兔耳瑟瑟发抖,早些时候还是田间撒欢的兔子,现在生死未卜,不知何时就会褪毛剥皮,成了口粮。 红莲在房中绽开,明月并不理睬,翻身去抓兔子脚,小白跑开,她索性趴在床上,去堵它。 红莲中嘶哑的男声,“师妹,别赌气了,跟我回去吧。”。 明月不坏好气,冷哼一声,“我爹让你来的。” 红莲中声音软下半截,“算师兄求你,师父发了悬赏,一千两黄金捉你回去。这悬赏我已替你压下去,趁师父还没发觉之前,快些随我回去。” 明月甩出瓷枕,“不回,不然你捉我回去,我不喜欢那里,你当年答应过娘的事你忘了。” 红莲中的人许久没有再说话,沉默,沉默,走至床边放下瓷枕,温柔说道:“若是不喜欢,就在这呆着,师父那里,我会替你扛着。” 说罢,红莲消失。 苏州城当夜,有数十人被杀,死前都见一朵红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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