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风里飘着各家酿的桂花酒香,惹人沉醉。君不白在家不起眼的酒肆买下一坛新酒,独自倚在屋檐背阴处小酌,街上行人各异,不问来处,不知归处。 天色暖人,君不白品完手中桂花酒,一手刀意碾碎酒坛,起身御剑行回天下楼。 天下楼晌午的烟火勾起馋虫,君不白刚在后院落下身形,腹中便传来一阵咕噜声。害怕娘还在厨房,君不白小心探头瞥去,未见那道青绿色身影,倒是瞧见一脸锅灰的明月在灶前烧火,目光呆滞,一副生无可恋。 明月的可怜模样令君不白动容,迈步走进厨房,在灶膛前停下。 听出生人脚步,明月呆滞的神情慌然急促,一手添柴,一手将风箱拉得卖力。 君不白捉弄道:“隔着窗子都能瞧见你偷懒。” 明月抬头,眼神从惊慌变得透亮,而后蓦然委屈起来,豆大的两行泪珠从眼角滚落,本就灰头土脸,被泪珠冲刷,脸上更加惨不忍睹。厨房的嘈杂掩盖她的哭声,一边抹泪,一边拉着风箱,整张脸黑如焦炭。 君不白一时心软,低头问道:“她怎么罚你的。” 明月哭着回应,手上还不忘添柴,维持火势,“那个坏女人罚我三天不准吃饭。” 君不白抬手轻弹她脑门,“记住,那个是我娘,天下楼的楼主苏柔,在天下楼见了她躲着走。” 在金陵明月只识君不白,怨声道:“我在家里都没受过这种委屈,她用那么粗的棍子打我,整个手都青了。” 明月挽起衣袖,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 这副惨状,君不白经历多年,早已习以为常,心平气和道:“你在家中受长辈恩宠,出了家门无人宠你。以前在苏州,念你跟苏晚同岁,纵容你随意出入厨房偷取酱牛肉,是我的错。既然来了金陵,便要学着守天下楼的规矩,待人礼节、接物处事,多熏染熏染,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无人会责罚你。待会我去神农医馆把苏晚找来,让她给你调些上好的药膏,涂抹几日便能消肿。” 明月轻哼一声,别过头扫炉膛里的浮灰,“你跟我家的夫子一样,就知道教人向善。要是人人都是善人,那世上早就没了坏人。我二哥说得对,只要自身拳头硬,人人都会同你讲理。我只是现在打不过你娘,等我变强了,什么狗屁规矩,都是我说了算。” 君不白见她油盐不进,一拳锤在她头顶,“功夫高低修的是立身之本,与人为善修的是问心无愧。” 明月揉着鼓包的脑袋,龇牙嘲道:“你一个厨子学什么夫子做文章啊,酸溜溜的。随心所欲,自然就问心无愧。” 君不白假意生气,甩袖要走,“苏晚那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寻她吧。” 明月冷哼道:“不去就不去,上次她扔下我来金陵,招呼都没打一声,我才不想见她。” 君不白立在案前看刚出锅的菜肴,一旁厨师夹起块肉让他尝味。肉香浓郁,君不白挥袖扇风,让肉香全飘去明月身前,作弄道:“那便算了,我娘最宠苏晚,本打算让苏晚来给你求情,既然你不想见她,那我落得清闲。三天不吃饭,也能省下不少粮食。” 明月抬起双袖堵住口鼻抵挡诱惑,坚定道:“又不是没饿过。” 等筷头刚出锅的肉微微放凉,君不白一口下肚,肉味正好,忍不住夸赞几句,厨子得意中喊伙计取盘盛菜,回身提醒道“可别想着偷吃啊,以前魔尊江南来天下楼偷吃被我娘撞见,可是挨了一棍子,然后足足烧了十年的火。” 那一棍的威力明月领教过,依然嘴硬道:“我才不怕她,我好几个兄长阿姐都在金陵,惹恼了,我去喊他们来给我撑腰。” 君不白当场拆穿她,坏笑道:“你不是离家出走的么,若是喊他们来,不怕捉你回家。” 被人扼住命门,无言反驳,明月垂下头,往炉膛里不停添柴,小小一只,楚楚可怜。 小丫头孤身在外,还是别为难她,君不白柔声道:“再撑几日,等我娘气消了,我去让苏晚给你说情。” 明月低头望着脚尖,没开口答话。 前堂的跑堂伙计有新菜单送来后厨,主厨接过单子,吆喝帮厨备料,伸手去试锅沿温度,嘱咐明月将火烧得再旺些。听见喊她烧火,小丫头倒是麻利,抬头聚力,将风箱扯得呼呼作响。 “再撑几日,定能救你出火海!” 厨房忙碌时分,自己一个闲人不好久留,君不白扯着嗓子喊一句,识相地退出厨房。 “哪里拐来的小丫头,叶仙子刚闭关,你就沾花惹草,不怕苏姨打断你的腿。” 不紧不慢的女声从院中传来,少女一身淡紫衣裙,温润如水,捧着竹筐从牛棚走出,抬手间浓浓的贵气。莲步散开,扬起的衣裙丝脉间绕着熏染的素雅茶香,望上一眼,给人一种好似三月逢春那般清爽。 可这份少女酥风落在君不白眼中,毫无波澜。二人太熟,熟到孩童时,一个木桶里沐浴,脾气秉性熟络得很。 君不白毫不客气道:“路上捡的,陆大小姐这时辰不该在陆园巡视茶山么,怎么有空来天下楼,听说今年的新茶收成跌了不少,不好好守着,明年怕是要颗粒无收啊。” 二人相见,话不投机,相互拆台,顷刻间呛出火花。 温婉示人的陆琳琅暗暗朝竹筐渡去几分力,铆足劲朝君不白脸上丢出。 君不白抬袖去挡,满袖刀光欲出。 后院牛棚中,低头吃草的青牛哞叫一声,君不白蓄起的满袖刀光顷刻溃散,生生用脸接了竹筐,脸上登时起一道醒目的红印。 陆琳琅嬉笑道,“竹筐别摔坏了,苏姨可宝贝着呢。” 君不白忍着痛,将还未滚落在地的竹筐用御物决牵起,捧在手中细细翻看竹筐可有损坏,朝牛棚委屈道:“我的好师伯,你帮她作甚,将来这天下楼可是由我接管,到时候上等的草料我日日供着,保证你的毛发筋骨比如今还要光亮宽厚。” 陆琳琅争宠道:“陆园茶山上雨露滋润的青草可比天下楼每日在秦淮河割的水草要肥美许多。” 牛棚中,通人性的青牛哞叫一声,很是满意。 君不白抬手求饶,降下身段,恭敬捧着竹筐到陆琳琅身前,二人才结束这场攀比。 陆琳琅没去接竹筐,从袖中摸出两本请帖一字摆在竹筐上,请帖简朴,写有纵横二字,字力飘逸,颇有大家风范。陆琳琅心有顾虑,眉头微蹙,轻声道:“纵横书院的请帖,请你和谢湖主登山赴宴。” 君不白凝视请帖上纵横二字,不解道:“王积薪的请帖?” 陆琳琅摇头,“夫子在红叶林参悟棋道,早已置身事外,纵横书院如今由其女王轻尧掌管,这份请帖便是出自她手。” 君不白挑开一本请帖,簪花小楷跃然纸上,墨里掺了松木沉香,分外雅致,“刚与白家人起了冲突,纵横书院的请帖就送到天下楼,纵横书院几时跟白家沆瀣一气了。” 身在江南士族,陆琳琅自然知晓其中关系,轻声道:“你与谢湖主在王家大闹一通,逼死白乐瑶,白家在江南有头有脸,寻你麻烦也在常理之中。” 君不白将两本请帖收回袖中,淡然道:“看来这趟书院之行躲不过喽,帮忙回禀一声,我与谢湖主会准时赴宴。” 请帖已送到,陆琳琅再无他话,扯过竹筐,迈步走去面房。书院女子众多,正好带些天下楼的糕点回去博些人情,熟络感情。面房主厨瞧见陆琳琅,甚是亲昵,命人将各色糕点装上几盒,新出的款式也包上几盒,一并让她带上。 面房一阵欢笑声,陆琳琅在与她们讲些趣事。女子间的私密话,君不白不感兴趣,轻功掠起,直奔西南小院。 西南小院,谢湖生几人被安置在上等厢房,谢湖生一间,阿墨与江小鱼共睡一间。江小鱼初来金陵,有阿墨撑腰,小院新奇之事太多,二人在院中奔走一圈,出了一身臭汗,被负责领引的老妈妈拉去温泉洗漱。 谢湖生在院中练拳,青衫带风。 君不白一袭白衣落下,谢湖生收起拳架,立在青石上笑脸相迎。 君不白端起主人架子,笑问道:“住得可还满意。” 谢湖生直来直去惯了,直言道:“床太软,睡得不舒服,耽误练拳。” 自己人,不用那般客套,君不白呵呵一笑,不以理会,“凑活用着吧,姜家绸庄最上等的蚕丝被,我可找不来给你替换的。” 谢湖生没追究,有地方能让他练拳,便是最好的居所。 君不白摸出一本请帖,递给谢湖生,问道:“后日可有闲暇,陪我去纵横书院赴宴。” 谢湖生想起与纵横书院还有些旧账未了,爽快应下。 谢湖生身前拳风四起,捏拳道:“我跟王积薪还有些旧事没了,这次正好可以上山问个结果。” 君不白开怀一笑,附和道:“后日自见分晓。” 谢湖生在江湖榜上赫赫有名,天下楼以贵客之礼相待,吃穿用度也不需君不白操心, 二人在院中闲聊几句,约定后日上山时辰。 君不白作别谢湖生,御剑行远,神农医馆苏晚那还得去上一遭,舅母来金陵,自己还没去打个照面,还有答应明月那事,早些让苏晚去娘那求情,也能早日解救她。 一袭白衣横空,只留下一道虚影。 院中只剩谢湖生,无人打扰,谢湖生拉开拳架,拳意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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