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吃完饭,江羿绵带着黄杨去小河边散步。 他要开始履行黄杨生日那天说过的话——监督黄杨锻炼身体。 他操心起黄杨的饮食和作息,监督黄杨喝水、锻炼。从前的关系倒了个儿,江羿绵成了“私人管家”,黄杨成了那个被管着的人。 小别墅所在的村子村口写的是新农村。每家都是小独栋,有大院子,有花园,有室外车库和大围墙。房前是高大的树荫和硬化路面,屋后是菜园和大棚。村子里有广场和小公园,有诊所和超市,有城洁公司和消防站。再远处,有田野和小溪,有青山和绿水。 鸟语花香,空气清新,自然风光,配套齐全,交通便利,安谧宜居。 这哪里是农村,这是有钱人的养老度假地。 黄杨跟在江羿绵身后,他们沿着小河往上走。溪水缓慢流淌的声音就在耳边,他转头看到河边枯黄的植物,柳树黑色的树干上有一只缩成一团的灰麻雀。 冬天了,今年又有多少生命死在冬天? 他想起孤儿院破旧的围墙。 那是黄杨很小的时候,靠近屋檐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掉了一块砖,很久了,也没人去补。有一年冬天,两只小小的麻雀在那里做了窝。 它们勤勤恳恳,搬来干枯的枝条和树叶,捡来街道上乱飞的塑料袋碎片,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捡的头发、狗毛,堆进那个小小的砖洞里,造出了一个小小的窝。 秋天的时候,黄杨发现了它们。 他每天都蹲在屋檐下面看。天气很好的时候,两只小动物叽叽喳喳地,互相给对方梳毛。他们挤在小小的窝里,头埋进羽毛里,可爱极了。 看啊看,有一天,吹风了,下雨了,风把雨滴吹进屋檐,鸟窝被打湿了。 为什么他们不搬到屋檐下面来住呢?只要稍微再往里面一点,就一定淋不到雨了。小小的黄杨是这样想的。 天晴了,太阳出来了,缩成一团的两只小鸟从窟窿里冒头。 被淋湿的小鸟在雨后抖抖翅膀,又去捡更多的东西来装饰自己的小窝。 黄杨很高兴,他趁两只鸟都不在家的时候,搬来小凳子,把自己收集的一团毛线放在了鸟窝里。 晚上王奶奶来帮孩子们盖被子,看到了睁着眼睛不肯睡觉的黄杨。 王奶奶床头蹲下,轻声问,“黄杨为什么还不睡觉啊?” 黄杨眼睛亮晶晶的,亮晶晶的眼睛眨啊眨,“王奶奶,雨停了,我好高兴。” 小城的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孩子们只能待在屋里,雨停了,就能去院子里玩了。 王奶奶摸摸黄杨小小的脸蛋,“是啊,雨停了,明天就可以出去玩儿了。快睡觉吧,睡一觉起来,天亮了,就可以出去玩了。” 黄杨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没有立即睡着。 他想,明天一定要去看看,看看那两只麻雀有没有用他送的毛线盖房子。红色的房子,一定很漂亮。 围墙的窟窿里出现一个红色的鸟窝,那是黄杨放在鸟窝里的红色毛线。红色的鸟窝的确很漂亮,但同时也很容易被别人注意到。 黄杨下午再去看的时候,鸟窝摔在地上,里面的小麻雀不见了。 黄杨找不到那两只小鸟,他不知道两只小鸟去哪里了,是不是被坏孩子踩死了,或者被摔死了。又或者,他们失去了房子,所以不想回来了,要去找新的房子? 黄杨把鸟窝放回那个窟窿,蹲在昨天一样的位置,等两只小鸟回来。 他等了好久,从吃完午饭等到吃晚饭,再从吃完晚饭等到张爸爸来喊他睡觉。 可是小鸟一直不回来。 他难过地想,都是我的错,没有红色的毛线,鸟窝就不会被发现,小鸟也不会不回来。他哭着扑在张爸爸怀里,“我把小鸟赶走了,我是坏人。” 张元成问他为什么这样子说。 黄杨哭哭啼啼,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完。 张元成拍拍他的背,“不怪黄杨,是冬天太冷了。小鸟要去暖和的地方过冬,冬天过后,他们就回来了。” 黄杨相信了。 他用半块砖头把窟窿的一头挡住,让孤儿院的其他孩子看不见鸟窝。他每天早上起很早,悄悄去看小鸟回来没有。 他等啊等,从冬天等到春天。 终于有一天,他听到了墙外面的鸟叫声,他开心地跑去告诉张院长。 “小鸟回来了!” 张元成摸摸他的头,“黄杨可以继续和小鸟玩了。” 黄杨不敢拿开那块砖头,他偷偷跑到围墙外面去看鸟窝。 没有鸟叫声,小鸟没在家。他悄悄又走近一点。 围墙外面有一个花坛,黄杨站在花坛的边缘,踮起脚,很努力地抬起头,却还是看不到鸟窝里面。 他泄气地蹲下。 蹲下之后,他发现花坛边缘和墙之间有道缝隙,缝隙里有一个尖尖的树枝。 “树枝可以拿来给小鸟做窝。”他高兴地想。 他用力把“树枝”从墙缝里扯出来,却发现那不是树枝,是麻雀的一只爪子。 黄杨丢掉手里的“树枝”,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跳害怕了,他的眼泪一直流。 小鸟死了,小鸟没有去过冬,小鸟死在了冬天里。肯定是鸟窝被弄下来那天死的,是因为他才死的。 黄杨哭了好久,才敢去摸根“树枝”。他在花坛里挖了一个洞,把小鸟的尸体埋在土里,又在土堆上铺满干树叶。 他好难过。 冬天杀死了小鸟,他讨厌冬天。 “杨哥?” 江羿绵的声音把他从记忆中拉回来。 “啊?”黄杨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怎么了?” “我问你在这边生活习不习惯?”江羿绵奇怪地看着他,“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黄杨看向他,“你小时候会不会玩泥巴。” 江羿绵一抓脑袋,“什么啊,你想知道这个,直接问我就行了。” “我啊,”江羿绵倒退着往前走,“小时候也是下过田的。” “哦?”黄杨扬起眉尾。 “这边的田是村子里其他人的,我外公的都拿来盖房子做菜园了。我大概,6岁的时候吧,来这边过端午。那时候正赶上插秧,我蹲在门口看别人插秧,蹲着蹲着就跑到田埂上去了。有个奶奶问我要不要下田去玩儿,我鞋都没脱就下去了。大人们笑我,我不管,我只管拔秧苗。” 江羿绵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 “水田里都是泥巴,秧苗站得比我稳,拔完一棵秧苗,我摔了三次,又把衣服搞脏了。外公出来找我,看见我变成了泥巴小孩,就让我跟着那个奶奶学一天插秧。外公把一捆秧苗放到三轮车上,又把泥巴一样的我抱是哪个车。我坐在秧苗中间,怀里抱着我好不容易拔出来的一小把秧苗。” 黄杨脑海中找到江羿绵6岁时的照片,大概能想出来当时的样子。他推了一下江羿绵的胳膊,让他好好走路。“后来呢?” 江羿绵转身看前面,和黄杨并排走着。 “后来,我们到了另一块水田,比拔秧苗的地方还要站不稳,我又摔了好几次。外公叫我插秧,捏着秧苗的根,手指要插进泥土里,人从旁边走过秧苗不会倒才算合格。我那一小把秧苗,才几棵,插秧插了一下午。等到我怎么拍水面秧苗都不会倒的时候,外公他们已经到很后面去了。我被秧苗围在中间,出不去了。” 黄杨笑了一下,“哭了吗?” 江羿绵有点不好意思,“小孩子嘛,肯定哭了。外公把我抱出去的。他从秧苗中间走过来,我一边哭一边朝他喊外公不要踩到我的秧苗!” 江羿绵看向黄杨,“我的秧苗活到了秋天,结了好多谷子,那个奶奶说都给我了。好大一碗米,可好吃了。” 黄杨眼带笑意,看着他,“这么厉害呢。” “那可不。”江羿绵被夸的有点飘,一拍胸口,“江哥就是这么厉害!” “嗯,真厉害,你还会什么?”黄杨顺着他那股劲儿。 “那可就多了。”江羿绵双手放到脑袋后面,一步一词,如数家珍,“我会嫁接、授粉,还会篮球、钢琴,还有滑板、算盘、骑马、击剑、跆拳道……对了,还有敲代码!” 会的还挺全能。 自信的江羿绵很耀眼,黄杨看着他,被感染得同样情绪高昂。 “你唱歌怎么样,没听你唱过?” 江羿绵停住了,转头看着他,一脸震惊,“不是杨哥,你怎么这么精准?这么多点亮的图标挡着,你还是一下就发现了隐藏的那个?” 黄杨微微偏头,“看来我不小心发现了绵绵的弱点。” 江羿绵有点崩溃,他微微压低身体往黄杨面前凑,“杨哥~行行好,放过我吧。” 黄杨盯着他漂亮的圆眼镜,从微微下垂的眼尾,掠过内勾的眼角,最后视线落在浓密的眉毛上。 小狗一样,他想。 “嗯,”黄杨轻笑着转移话题,“我记得一楼就有一架钢琴。” 江羿绵轻舒一口气,站直了身体,“那是我妈妈的琴,不过她很久没弹了。正好,我晚上给你表演一个。” 黄杨看着神气的江羿绵,“这个技能是几岁点亮的?” 江羿绵当场表演了一个泄气,“快跳过这个话题吧,杨哥。” 黄杨眉梢微扬,不说话了。 江羿绵的话题一向比较丰富,他说起远处的山和水,说起那座木桥,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 他又一次问黄杨,“杨哥,你在这儿住着习不习惯?” 黄杨点点头,“我很喜欢这里。” “那就好。”江羿绵眉目舒展。 黄杨瞧着他轻轻扑闪的的睫毛,突然心里一痒。 “其实……”黄杨沉吟一瞬,“我是真心想知道你怎么学的钢琴。” “啊?”江羿绵站住看他。 不像是玩笑,虽然杨哥平时也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但是现在的眼神很认真。 江羿绵眨眨眼,“我9岁那年学的钢琴,我妈教我的。” 他重新把两只手放脑袋后面,慢慢往前走。 “我妈觉得,我不可能一点她艺术方面的基因都没继承到,就逼着我学乐器。而我呢,用实力向他证明,我真的没继承到。钢琴学了一年,我终于可以弹出一首完整的5分钟的曲子。我妈高兴坏了,要我学唱歌。结果也很明显,我不是唱歌的料。你可能会好奇我为什么不学绘画,其实也学过。没有天赋,就放弃了。” 江羿绵歪歪脑袋,“在艺术这方面,我和杨哥你啊,大概是两个极端。” 当晚黄杨切身领教了江羿绵的艺术天赋。只能说江妈妈的实验结果是正确的,他不应该对此产生质疑并试图验证。 江羿绵弹的是《梦中的婚礼》——他只会这一首。 黄杨靠着书房的博古架,上一秒还在欣赏夹子上的两套茶具。一套金边蓝底的,一套满金裂纹的。依据旁边的绿玉一样的茶壶,他大概判断出这是瓷器,做的很漂亮,工艺暂时不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古董。 下一秒可就再没有心思思考这些。他的思维被江羿绵的琴声完全带走,带到的地方却不是“梦中的婚礼”,而是“玫瑰花的葬礼”。 钢琴的声音本身是好听的,听得出来至少江羿绵控制着在每个按键上用的力一样大,没有忽高忽低,只是停顿的时候很奇怪,没那么流畅。 原来也不能每个有钢琴的人家孩子都会弹钢琴,人无完人,江羿绵总不能全是优点,他想,看来上帝还是关了一些窗子的。 至于唱歌,黄杨决定还是不要再提了。 一曲终了,江羿绵发现自己邀请的听众欲言又止,而另一些闻声而来的——刘管家和张阿姨,则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有这么难听? 江羿绵被打击到了。 黄杨轻咳一声,“弹的还可以,曲子很完整。” 黄杨哪知道这首曲子有哪些部分,他想着江羿绵的记忆力挺好,应该不会漏掉节拍,就这么安慰了。 江羿绵当然听得出来他的安慰。 被打击到的人垂着脑袋关上了琴盒,挪着沉重的脚步走出琴房,“我睡觉去了,杨哥。” 直接伤心到想睡觉。 黄杨嗯一声,跟在他身后上楼。 江羿绵眉眼低垂,蔫巴巴地上了楼,上楼后赶黄杨去洗澡,给黄杨的保温杯灌满温水,然后蹲在浴室门口守着。 “杨哥,你洗完就出来,我就在门口。” 都这么伤心江羿绵还没忘记拖地的事儿,黄杨莫名想笑。 算了,看在他今天这么受打击的份上,听他的一回。黄杨洗好衣服,没再拖地,拉开了玻璃门。 江羿绵从门外往里瞄地面,看见湿漉漉的瓷砖,满意地点头。 “杨哥你去吹头发吧。” 现在看着又高兴了,黄杨盯着他的脸。他大概摸清了江羿绵的性格,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是个不记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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