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勖回房时，韶音已经端坐于案前。</p>
她刚刚沐浴过，浑身上下还蒙着一层水汽，长发眉睫湿黑墨润，皮肤白里透着粉。满头乌发绞得半干，随意挽起来堆在脑后晾着，露出一截柔白的脖颈。身上只穿了件宽大的白绫袍，看形制像是男子衣衫，领口松散，居高临下看去，隐约可见起伏。</p>
李勖只看了一眼，立刻将目光移开，落到她身前食案上。</p>
不大的一张案上琳琅满目，摆放着十数造型精美的食具，豆登爵斝之属，不一而足。中间一只宝光粲然的金鉴上盛着冰块，其上镇着一碟乳白泛黄的物什，质地有点像是豆腐。光是主食便有豆粥、汤饼、青稻白粳两种米饭，肉食有鱼鲊、鸭羹、炙豚、五味脯腊，葵藿梅李等蔬果俱都精心烹制，摆盘精美。</p>
除了这些能叫得出名字的，尚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珍馐，五花八门，炫人眼目。</p>
这一顿水陆毕集、奢靡之至的饭菜自然出自陪嫁的谢府厨娘之手，李勖从前听闻士族之家一席可费几千钱，当时只觉难以想象，如今亲眼见了，颇觉触目惊心。这一餐之费，足可抵他帐下一位低等兵勇几月的军饷了。</p>
韶音见他带着身腾腾热气从外边进来，额上、两鬓都沁着一层薄汗，以为他是要先入净房沐浴，不想这人直接上榻坐在了对面，顿时蹙起眉头来。</p>
阿筠赶紧朝着她使眼色，她忍了忍，没说话。</p>
阿雀上前，想为李勖递盏布菜，李勖一摆手，示意不用，阿雀只得退下。</p>
韶音偷偷撇嘴，顾自用饭，余光忍不住瞟向对面。</p>
原以为武人用饭定然是风卷残云、鼓腮大嚼的模样，对面之人倒是颇为安静，神情肃然，吃得极为认真。那模样不像是用饭，倒有点像是临阵对敌，端的是好笑。</p>
半晌过后，韶音发现他只捡面前那一豆莚菌子和烧葵吃，虽是无声进食，那副认真的样子却教人莫名觉得他吃得很香。</p>
韶音也跟着夹了一筷子莚菌子吃，味道很一般。又舀了一匙冰镇乳酪，乳酪冰凉软嫩，入口即化，浓郁的乳香很快溢满口腔，香甜可口。</p>
乳酪由酪浆熬制而成，二者均源自胡部，江左并不常见。物以稀为贵，江左乳酪价钱奇高，即便是寻常士族之家也鲜少得见，庶族更是闻所未闻，偶然有机会尝试一次，大多吃不惯那股腥膻味道。</p>
韶音自幼便饮用酪浆，夏日里更是一顿也离不得冰镇乳酪，厨下便时刻都备着，因怕京口买不到这罕物，出嫁时便随船运了两只大冰桶，其中就镇着凝好的乳酪。</p>
韶音一面偷瞄李勖，一面小口品尝乳酪。</p>
李勖目不斜视，依旧只用面前几样菜，很快便吃完了两碗米饭。</p>
抬头道：“我好了，你慢用。”</p>
欲要起身。</p>
韶音立刻舀了一匙乳酪到他碗中，细眉微挑，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隐隐透着一股期待。</p>
李勖垂眸，看着陶碗中静静躺着的一块“白豆腐”，剑眉微皱。</p>
“你吃呀！”</p>
韶音又递上一只金灿灿的羹匙。</p>
李勖只得接过，刚舀起来尝了一口，表情就变得难以言喻。一股臊膻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宛如帐下兵勇百里行进后腋下汗臭，令人直欲作呕。</p>
“这是什么东西，为何这般怪味？”</p>
“这是乳酪！”韶音忍俊不禁，憋着笑又夹了片鱼鲊到他碗里，“再尝尝这个。”</p>
李勖只闻到那股腥味便觉不妙，屏着呼吸尝了一点，神情立刻变得十分痛苦。只一点，腥臭之味瞬间冲上天灵盖，仿佛是三天三夜急行军后百名大汉的脚臭沤在一处，臭得人呼吸不畅，生生憋出眼泪来。</p>
韶音再也憋不住，直在榻上乐得前仰后合。</p>
阿筠先前已经退到门口，闻声进来，不赞成地看了小娘子一眼，赶紧为李勖递上漱口的淡盐水。李勖接过来一饮而尽，饮后方觉出那水是咸的。</p>
韶音“噗嗤”一声笑倒阿雀身上，边笑边道：“怎么样，这盐茶好喝么？”</p>
李勖看着阿筠手中的铜盂，顿时明白过来：这水是专门漱口的。</p>
对面的小娘子已经笑得花枝乱颤，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雪白的一排牙齿咬着下唇，颗颗小巧莹润，像刚脱壳的糯米。</p>
看她这样子，似乎只过了一夜，就已经全然不畏惧自己了。</p>
李勖靥旁的箭痕不由一深，待她笑够了方道：“吃饱了么，该去西院了。” 韶音扶着阿雀的手站起身来，“我还没换衣裳呢。”没走到卧房门口又回过眸来，“你出了那么多汗，不去洗洗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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