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回到帐中，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只看到了刘监正，朱祁镇脱口问道：“钧哥呢？！”</p>
刘监正立刻道：“钧哥儿要善后，哈铭袁彬还有刘绍都在帮他！”</p>
朱祁镇沉默片刻，只觉早上还让他恋恋不舍，一点都不想离开的火炕，像是长了长钉，让他坐立难安。</p>
朱祁镇猛地站起：“我去找钧哥儿！”</p>
刘监正知道自己拦不住，索性点了灯笼递给朱祁镇，“天黑路滑，皇上小心点。”</p>
朱祁镇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提着灯笼，就到了王帐旁的小帐前。</p>
林钧正指挥众人刷锅，剩下的肉都储存起来，忙得脚不沾地，丝毫没注意到朱祁镇的到来。</p>
直到刘绍拍了拍他的肩膀，林钧一抬头，才看到了站在阴影中，只有灯笼映出一方袍角的朱祁镇。</p>
林钧走近了正要笑着打招呼，看清朱祁镇的脸，不由一怔——</p>
小朱同学，其实是一个很温和儒雅的人，此时却面无表情，只一双眼，仿若深渊，幽深地看着他。</p>
林钧眉头皱起，又仔细看了看朱祁镇，这次确定了，小朱同学心情十分不好，他拍了拍朱祁镇的肩，认真道：</p>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节哀吧，皇上！”</p>
他转身率先向帐中走去，脚步有些急，边走边道：“走走走，趁着崽崽刚死，赶紧烧水脱毛放血！”</p>
朱祁镇：“……”</p>
感觉怪怪的，好像刚才还压在头顶，让他喘不过气的重重乌云，似瞬间被骄阳晒穿，沁入肌肤的寒冷，也褪了下去。</p>
他呼出一口长气，唤住了林钧：“崽崽没死，刚吃了小米，又拉了一泡屎！”</p>
林钧脚步一顿，转过身，朱祁镇手中的灯笼清楚映出林钧一脸失望——</p>
朱祁镇：“……”</p>
崽崽若是个人，这两个家伙只怕是血海深仇。</p>
林钧待朱祁镇走到身边，和他并肩，方再次抬脚，同时十分自然地问道：“那皇上为什么难过？”</p>
朱祁镇脚步一顿，难过一词准确击中了他的心扉，他模糊地想着，原来他是难过啊。</p>
朱祁镇沉默片刻，讲的却是他和朱祁钰的小时候：“我和祁钰只差一岁，小时候，他和我一起读书，太傅却从不检查他的功课。”</p>
“我九岁登基，祁钰八岁，太后和几位阁老给他拟了郕王的封号，他悄悄告诉我，他不喜欢郕这个字，因为难写，我们约定，两个人的时候，我就叫他成王。”</p>
“成王败寇，他很喜欢。”</p>
“后来长大了，我们各自娶了妻，关系反倒更好了，见深先出生，他来恭贺，我亲手把见深交到他手里，让他沾沾喜气——”</p>
“一年以后，见济出生了，他欣喜若狂，说都是沾了哥哥的光。”</p>
朱祁镇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他年少时的亲人，其实只有母亲孙太后和这个弟弟。</p>
母亲过于严厉，弟弟和他只差一岁，他内心，和弟弟反倒更亲近一点。</p>
朱祁镇不知说了多久，两人坐在帐外袁彬亲手打造的长椅上，月光如水银泻地，冷冷清清的照在二人身上，像是他们在瓦剌的生活，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如覆薄冰。</p>
朱祁镇终于停了嘴，沉默半晌，方苦笑道：“钧哥儿，我的弟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是真的不想我回家呢。”</p>
林钧心中叹气，玩个明君养成，一天怎么没完没了的心魔关！</p>
他想了想，没有直接劝朱祁镇，开口道：“皇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p>
收拾完毕，刚好走到帐旁的袁彬哈铭几人，立刻转身：“锅好像还没安置好，我再去看看！”</p>
“同去同去。”</p>
林钧：“……”</p>
他也不是每次都讲鬼故事的好么！</p>
他懒得理那几个胆小鬼，直接讲了起来：“在臣的家乡，有这样一户人家，父母种田，养活了两个兄弟，兄长读书读得很好，父母却偏爱小儿，硬是叫哥哥退学回家，种田供小儿子读书。”</p>
朱祁镇皱了皱眉：“怎有这样的父母！”</p>
林钧摇了摇头：“也不能全怪他父母，家贫供不起两个儿子，只能选择牺牲其一。”</p>
他顿了下，反问道：“皇上，若是你，是会让已经可以帮忙种田的长子退学，还是让年纪尚幼的小儿退学？”</p>
朱祁镇一时语塞，怎么想，似乎都是个死局，他一时代入其中，竟颇有些感受到那对父母的痛苦。</p>
林钧却笑了起来，“其实还有一个办法。”</p>
朱祁镇立刻追问：“什么办法？！”</p>
林钧扬起双眉：“看皇上喽，若是天下大治，百姓家家藏金纳银，自然就供得起两个儿子了！”</p>
朱祁镇一时怔怔，他一点都没想到，兜了一圈，最后竟着落在了自己身上，他的双手渐渐握紧成拳，心中默默诵道：</p>
大治！</p>
林钧笑眯眯地看了眼朱祁镇，很好很好，经过这几个月的潜移默化，小朱同学，已经从当初那个看到百姓受苦，本能装聋作哑，变成了现在有理想有追求的样子了！</p>
他继续道：“结果哥哥种地种得很好，又尝试经商，渐渐攒了点钱，弟弟却一事无成，父母就叫他把积蓄拿出来，给弟弟盖新房，娶媳妇！”</p>
“完全不管哥哥已经过了适婚之年！”</p>
朱祁镇腾地站起，面现怒容：“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父母！”</p>
林钧心道，还不少呢！</p>
只不过，在后世，这被欺压的往往是家中长女，还有个专门的名头——扶弟魔！</p>
他悠悠道：“皇上，你看，父母尚且如此，何况弟弟呢？”</p>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父母，兄弟的缘份的。”</p>
“对方已弃你如敝履，你又何必恋恋不舍！”</p>
朱祁镇如遭当头一棒，喃喃道：“弃我如敝履……”</p>
半晌，他一脸大澈大悟：“是我执着了，钧哥儿，你说的对，他不以我为兄，我又何必把他当弟！”</p>
朱祁镇解开心结，眼前乌云散去，整个人顿时清明起来，他清醒地道：“皇弟不欲我归，朝中不少大臣却屡屡上书，欲使我还朝。”</p>
“归根到底，我在瓦剌一日，就是大明一日之耻！”</p>
朱祁镇越说，越是冷静：“我们可在这一点上做文章，就让这次过来的三位边将，代为转述！”</p>
“其一，让朝中众臣明白，也先之诚意！”</p>
朱祁镇看向林钧，脸上笑容浮现：“方才酒宴上，也先言，可归还土木堡诸臣及将士，且可不要牛羊！”</p>
林钧又惊又喜：“当真？！”</p>
他一诺千金，一直把当初许下的每个军士五百只羊，当做自己的债务。</p>
现在突然就无债一身轻了，怎能不高兴！</p>
朱祁镇点了点头，也很高兴：“他是这么说的！”</p>
他又道：“其二，把我们的处境，告之众臣，只言苦，诸如众人宿于一个帐篷，每日只得牛羊肉，饮食甚是不惯。”</p>
“每日辛苦劳作，供伯颜帖木儿一大家子饮食！”</p>
最后一句话引得林钧侧目，他忍不住说了一句公道话：“皇上，最后这点，有点不妥吧？”</p>
伯颜榜一，多好的人啊，直接把家里的储藏间对他开放了，林钧已经吃过熊掌鹿筋了，不得不说，熊掌比猪蹄要厚实许多，炖的足够软烂后，确实好吃！</p>
朱祁镇很是理直气壮：“难道朕辛苦种的菜，不是被他吃了？！”</p>
朱祁镇又摆了摆手道：“无妨，伯颜不在大明生活，纵有些风言风语，也影响不到他。”</p>
林钧：“……”</p>
小朱同学人还怪好的咧，想的还挺周到！</p>
朱祁镇沉吟片刻，满怀希望地看向林钧：“朕只想到了这两点，钧哥儿还有什么办法？”</p>
林钧苦笑：“皇上想的很周到了，臣还能想到什么！”</p>
朱祁镇脸上不免有些失望，“朕只是觉得，钧哥儿每次，都能提些让人耳目一新的法子——”</p>
林钧：“……”</p>
突然感受到了来自养成对象的压力怎么破！</p>
《养成角色成长太快，精神食粮跟不上了怎么办！》</p>
他拼命思考，大脑高速运转下，还真叫他想出个法子，“我们可以让也先的求和之心，更强烈一些！”</p>
朱祁镇兴致勃勃：“怎么更强烈一些？”</p>
林钧却卖起了关子：“容臣先保个密！”</p>
他轻咳一声：“对了，皇上，刚才那个故事，还有后续。”</p>
朱祁镇一怔：“什么后续？”</p>
林钧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哥哥给弟弟娶了媳妇后，心灰意冷，离家去外地做生意，却遇到强人打劫，银钱尽失，他落魄地回到家中，弟弟却对他冷嘲热讽，将他赶出了门。”</p>
朱祁镇一脸阴沉沉：“做弟弟的，果然都不是好人！”</p>
林钧默然片刻，方道：“哥哥非常生气，趁夜潜入弟弟家中，却被弟弟发现，反失了性命。”</p>
“几天后，弟弟的小儿子吃饭时数次抬头，终于忍不住问，‘爹爹，你每天背着伯伯做什么？’”</p>
朱祁镇直接从椅上弹了起来，瞪向林钧：“钧哥儿！亏我如此信任你！”</p>
林钧微笑，有的故事，开始确实不是鬼故事，讲着讲着，就变成鬼故事了呢！</p>
当天晚上，众人简单洗漱上炕就寝，袁彬哈铭几人忙了一天，累的几乎倒头就睡，朱祁镇却在黑暗中突然开口道：“朕给你们讲个故事吧！”</p>
不待众人有所回应，他自顾地讲了下去：“有一家农户，父母并兄弟二人——”</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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