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麻三儿出了门,便像刚出笼的小鸟,顿觉天高地阔,心情无比畅快,一路连蹦带跳的直奔后帽儿胡同。这后帽儿胡同乃是老奉天城里一等一的热闹去处,不仅有各式各样的饽饽铺子,还有面汤、油茶、豆腐脑,馄饨等小吃摊,更有小戏园、大烟馆、良家暗窑子等等供有钱人消遣的去处。这里虽是五行八作,良莠不齐,但对于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来说,就是一块宝地了,哪怕是看看打把势卖艺,再听听戏园子唱戏也是难得的享受了。 老李家的炸糕铺子就在胡同的最里头,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开火,新鲜的热油一滚,就会围上好多人;掌笊篱的是李家大儿子,曾在宫里的外饽饽房做过事儿,后来因为手头不干净,总爱顺点儿香炉之类的小玩意儿,便让宫中给辞退了,因为没有别的手艺,便回到家中接了父亲的班儿,动手卖炸糕了。 别看李家炸糕是小本经营,却在用料上颇为讲究,油必是常换常新的,馅料和米粉也是头年的新鲜货,这都是从宫中学来的规矩,能保证做出的炸糕没有哈喇味,即便在罐中放上十天半月也是一样的美味。如此一来炸糕的口碑好了,来买的人自然也多了,本钱虽高却终究是赔不了的,至于那每天换下来的炸油,当然就顺手卖给附近的小贩,里外间还能多挣一份儿钱。 麻三儿揣着铜板刚刚溜进胡同,便被其内的一片喧闹吸引了,几乎忘记了自己来此的事由。他一会儿溜着边儿,偷看戏台上的蹦蹦戏,一会又寻摸到小吃摊儿旁,贪看香喷喷的煮饽饽和粘糖人儿,就算是漂亮的窑姐儿早起露个面儿,他也要学着一般浪荡公子,驻足去看上一会儿,听他们细细的评头论足。 就这样,他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胡同的最里头,那里正有一家古色古香的饽饽铺子,便是老李家炸糕铺子了。由于出来的匆忙,麻三儿没来得及吃早饭,肚子里早就咕咕叫了,便信步进了铺子,找一幅干净的座头坐了,扬手招呼掌柜,点要吃喝。 这李家铺子乃是个里外两间的大铺面儿,既能堂食也可外带,早上常供应新鲜的浆子给大家解渴,至于麻萝卜拌的咸菜更是管够儿,从不要钱。麻三儿掏出钱,买了几个刚炸得的热炸糕,扯张干净的草纸裹了,再用草绳将它们拴成一串,拎在手中,待要出门,却在兜中又翻出一大枚,便折回来到柜上,想买碗浆子解解渴。时方才,刚进店之时,由于光线昏暗,又一门儿心思的办差,麻三儿并未关注店内情况;而此时,他心情放松,便发现在里隔间中已坐了一位客人,正背对着自己,大嚼着炸糕。 然而就是这一望之间,却让麻三儿的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不详,似乎这团幽暗的身影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一面漫不经心的接过粗瓷大碗,一面在心中细细思量,却始终想不起来,然而那份不详已经变成了恐惧,且在不断的增加,致使他的心几乎就要跳出来了。 那个人一身的粗布裤褂,显得颇为平常,光着脑袋,一根细得可怜的小辫儿耷拉在脑后,两肩瘦如骷髅,端着碗的手在暗影之中显得不太真切,但仅依其形状看来,它必是如鹰爪一般结实有力的。 麻三儿低头吸了一口豆浆,未及下咽,却忽然忆起了什么,几乎被口中的豆浆呛到了。眼前这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不就是几个月前夜探王府的贼嘛,当时虽未看清他的正脸儿,但仅从其人的身段儿和动作看来,必是此人无疑了。那场惊吓虽然已过去了很久,他也曾想着极力去将之忘记,然而每每在梦中他还是会见到那形如骷髅的干瘦背影,听到那副声如裂帛的干哑嗓音;没错!就是他,他那微微拱起的背,那犹如螳螂一般细长的脖子,是让所有见过他的人永远都不能忘怀的。 强烈的恐惧感让麻三儿有些晕眩,两腿在不由自主的打着颤,幸亏他已经坐到了凳子上,否则这会儿可能就要一跤跌翻,惊动别人了。麻三儿轻轻晃了晃脑袋,这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轻轻放下冒着热气的豆浆碗,又轻轻放下那一大枚,便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尽量减速慢行,出了铺子。强烈的阳光映出了他头上的冷汗,他尽量压抑着飞奔的冲动,慢慢挤进熙来攘往的人群,这才撒开腿,没命地飞跑起来。 直到他一溜烟儿地奔进王府,那颗悬着的心才算回到肚子里。刚进西跨院,七爷正背着手遛弯儿,一见他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还以为是他勤谨惯了,如此飞跑是怕炸糕凉了,不禁有些感动。待得七爷走近,正要招呼麻三儿一并坐下,吃饽饽、喝油茶的时候,才发现麻三儿的脸上满是惊恐。七爷毕竟是久闯江湖之人,察言观色间便知道定是出了变故,于是不待麻三儿开口,便用手指了指缸中的水舀,示意麻三儿喝点水再说。麻三儿早已跑的七窍生烟了,他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急切间一齐都堵在了口内,连忙三口两口喝完了一瓢凉水,这才喘匀了气,将方才在街上所见一五一十地说了。 若说麻三儿对铺内身影的猜测,似冥冥中自有天数,使得一场阴谋付诸东流,救了无数人的性命。此人当真便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好汉”,又是贼见了贼打,狗见了狗烦的“豪杰”,郝三青。此贼自负极高,将黑白两道儿的英雄好汉通通不放在眼内,却又心量极窄;他屡屡作下大案,一向手到擒来,何曾吃过如夜探王府的亏,竟眼睁睁叫一个苏拉耍弄,此事若要传扬出去,他这一世“英名”岂不毁了。故而他离府以后,始终猫在左近的乡下,时时探听着城内的动静,一则为了报仇,二则为了盗宝。 起初奉天城也曾出动兵勇配合差役,在四乡八镇中缉捕,可惜终是杳无音信,只得将此案定为悬案,并向上呈报云:“此乃过路毛贼,不足为惧”。待风声稍缓,郝三青便开始遂行计划,他满心以为,一个小小苏拉只需顺手解决罢了,而盗取千年蛇眼才是此行的重中之重。他自忖奉天府必然加强戒备,所以一连几天,只敢在城外徘徊,直到今日清晨才敢混进城来,观观动静。 七爷听完了麻三儿的叙述,面上并无表情,只是抬头看了看天儿,接着又低下头去,默默在原地踱步,如此过了良久,他的眉头才逐渐舒展开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也浮现在他的脸上。麻三儿见七爷心中已有定数,不觉也喜上眉梢,但他只会察言观色,却不晓得其中的隐情。原来白七爷经过深思熟虑,已然料定,此贼必是冲着老福晋的祭日而来的。 想老福晋虽已去世多年,而每年的这个时候,王府中依然要摆上饽饽桌,请喇嘛僧念经超度,既是为了祭奠死去的老福晋,也有保佑家人幸福安康之意。以王府的惯例,整场法事要持续七七四十九天,方才完结;待到法事之末,府中人早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不用说捉拿飞贼,即便是普通的毛贼,恐怕也没力气拿了。 七爷既已料定郝三青心中的诡计,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带人擒拿,一旦因此搅了法事,老王爷必然怪罪下来,却也是难以担待的。于是他沉思良久,末了却将目光落在麻三儿身上。他招手叫麻三儿进屋,见左近无人,便悄悄嘱咐道:从今日起需日夜绕府巡视,一旦见有砖石或木桩埋于地下,仅露一角,便来急报,切勿使他人知晓。 论说,白爷既有能力调兵遣将,于城外痛剿匪巢,却又为何不能撒出大队人马,捉拿个把飞贼呢?其实这里面自有他老人家对江湖险恶的考量。话说,自古以来做飞贼的无不喜欢特立独行,他们行踪诡秘,飘忽不定,且警觉异常,只要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便会立刻隐匿行迹,让你空有千斤力却无有捞摸处。而飞贼虽然躲藏,却是暂时的,一有机会便会再次行窃,让人防不胜防。他们始终躲于暗处,而我却在明处,只要稍有松懈便会着了道儿,所以无论古今,莫不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故而有经验的江湖人若想抓住此类盗贼,须用心腹人在暗中布局,避免打草惊蛇,人多了便要适得其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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