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听了此话,一时竟闹不清这婆子究竟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怎么家人都这么好,而老爷却要遭瘟呢?然而这会儿风起来了,他们便顾不上别的,急忙将稻草围拢在身旁,又在屁股下面厚厚垫了一层,这才觉着暖和多了。他们腹中有食,身上又暖,虽能听见北风在耳边呼啸,却是难以自持的困倦起来。 约莫睡到了三更天,麻三儿被一泡夜尿给憋醒了。他不由得心中暗骂,然而若不将它撒出去便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他不得不起身,想找个地方方便方便。忽然夜风将一阵低低的耳语声传送过来,由于不甚清晰,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 “你天,我地,咱暗挂子兴着。” 至此麻三儿方才确信,方才并不是自己听错了,而是果有贼偷,盯上身后的宅子了。 原来这二人所说的正是江湖中的切口儿,“天”所指的是蹿房越脊,自瓦上行窃;“地”既指挖坟掘墓,亦指钻房盗洞,实则都是贼偷的本事;而挂子则指有真功夫,暗挂子既是外三门儿的江湖伎俩。麻三儿自持有一身武功,虽身处暗夜之中却心中有底,并不十分惊慌,然他却怕柴禾一旦惊醒,一惊一乍间必然打草惊蛇,于是便尽量向墙角挪了挪,而后微微坐起身,借着微弱的星光细细辨认。 果不其然,就在枣树之下,正有二人在指手画脚,他们一个高瘦,另一个矮矬,即将跃跃欲试,前来偷盗了。若说麻三儿他们是否太倒霉,怎会总能遇上坏人呢?这便是当时那个年月的真实写照,老百姓普遍没有活路,不铤而走险又能如何呢?不用说大晚上不安全,即便是在白天,你若随手拿块饼子招摇过市,不被抢了才怪呢! 那么今夜的这两个倒霉蛋儿却非普通的黎民百姓,而是正经的歪毛儿加淘气儿,他们都给自己喝了号,呼作什么“上房弄瓦猫三”,“平里穿墙狗四”。他们都是青草练,也就是只有天热草绿之时方才出来打拳踢腿,稍有风霜雨雪便要猫在家里,倘或此等人都能有真功夫,那祖师爷非被气活过来不可。他二人都是地赖,平日里官府懒得管,百姓不愿理,就算街上的野狗也不愿拿正眼儿看他们。可他们却从不发愁,自诩为江湖侠盗,今日里偷张老汉的棺材本儿,明日里就摸李老太的头上钗,但不论拿了什么东西,却从没见过他俩去济贫,而是都便宜了婊子与暗娼了。 这几天他们的兜里比脸上还要干净,夜间饿得实在睡不着觉,只好出来打打野食。猫三是有点儿功夫的,早年间曾跟打把式的学过徒,专门儿负责圈场子粘人儿,别的没学会,倒练就了一副伶牙俐齿,除此而外还学会了飞刀的本事,颇能自吹自擂。 老时年间的飞刀小巧玲珑,扁长锋利,既没有影视剧中的红缨飘洒,也没有口耳相传的奇特造型。红缨乱飘,不易隐藏与抓取,而造型奇特则难以携带。一般是在刀尾上扎一小缕红绸,使其贴裹在刀柄之上,再将刀插在侧腰的皮囊之内。发刀之时以左手探右胯或右手探左胯,腰带肩,肩带肘,肘带手,如同侧身甩出一根鞭子,可使劲力直透刀尖。然即便如此,刀也不会飞得太远,皆因临敌之际,对手也必是练家子,倘或距离拿捏不好,刀子去势变缓,便能被对方接住。至于历史故事中,马上战将所用的飞刀则另有一番形制了,因有战马的承载,此类飞刀可以做得极大、极重。交锋之际,须先用兵刃压住对方的器械,腾出一手抽取飞刀,过肩抛出,此时距离极短,对手在马上闪躲不及,往往就着了道儿。 猫三自恃功夫了得,平日里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此时当然要逞个能了。只见他率先摸至土墙之下,弓身缩背,绷紧双腿,使出吃奶的劲力,来了个旱地拔葱,竟然蹿起足足两尺有余。好在土墙不高,墙顶又粘有瓦片儿,他双手一搭正好搭在瓦片之上,便脚蹬墙面,翻了上去。 论说他方才使的力气并不算小,如何才蹿起两尺来高呢?原来纵跃弹跳的功夫最忌僵硬,高手运力周身松活,真气自然布列于四肢百骸,就连指尖亦能感觉到气力;体内更是以降为顺,丹田充实,周身上下都是一气,如此才能像弹簧一样,纵的高,跳的远。猫三本是个无赖,平时难得下真功夫,再说他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即便有人说与他听,他也未必能听懂,只知道用笨力硬蹿,就好比赶鸭子上架——白玩儿而已。然对于狗四来说,猫三已是他见过的绝顶高手了。他满心崇拜地在下观望,见猫三上了墙,这才在下轻喊道: “猫三哥!瓢儿亮不亮?” 他二人所言自是黑话,是想问院中有没有看门之狗?可猫三方才使脱了力,两眼正金星乱冒,不用说院中有狗,即便有只斑斓猛虎也是看不见的。可他不愿丢了面皮,于是就随口应道: “你小子在下边儿废什么话,快点儿凿啊!” 狗四听说,忙取过自制的洛阳铲儿,埋头挖了起来。 他的这把铲子乃是用掏炉灰的铲子改造的,钢口极差,没两下便卷刃了。可他便天生是个浑人,只顾掏洞不休,丝毫也没有停顿之意。这土墙年久失修,焉能经得起如此一番折腾,狗四稍一用力,但听得“哗啦”一声响,土墙被掏塌了一大片。猫三正骑在墙头上缓精神,突然胯下一空,稀里糊涂地栽了下来,脸皮也被跄掉了一大块。这回他已不是眼冒金星,而是二目昏黑,几乎要过鬼门关了。狗四也吓得不轻,他急忙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将灌进耳朵里的灰土抖落,这才看清那位猫三哥已经被砸在下面了。 狗四以为猫三死了,急用手去探鼻息。不料他的手刚碰到猫三的鼻子,便被猫三一把攥住了,并小声儿说道: “快点儿!兄弟,快,扯乎!” 原来是方才塌墙的声音太大,猫三自以为买卖做不成了,二人刚没头没脑的跑出几步,却没听见预想中的锣声和吵嚷声,猫三不由得心中奇怪,难不成是他老王家的人都死绝了,如何不出来追赶呢? 他们这号人也颇讲究行有行规,那便是“贼决不走空”,若是两手空空白忙一场,同行之间就要贻笑大方了。念及此处他们便停住了脚,互相搀扶着在林中躲了一会儿,见确实没什么动静,这才大着胆子二次来到围墙之外。但见黑漆漆的墙面倒了一大片,露出一个偌大的缺口来,他们便堂而皇之地跨了过去,见依旧没什么动静,于是胆子便大将起来,一直向着里头摸过去了。 方才这一幕闹剧却让麻三儿看了个满眼,他已然悄悄推醒了柴禾,就一齐躲在石台子后面,偷偷观看。二人都是血气涨胆的青年,又受过他王家的恩惠,此时见有贼夜扰,焉能袖手不管呢?于是也一不做二不休,悄悄爬将起来,远远的跟在后面。 猫三、狗四本不是职业贼偷,二人宁可在赌局子中输打赢要,也不肯跑到这里来受罪,若不是今夜囊空如洗,他们准会猫在哪个相好的被窝里,睡大觉呢。二人对后面有人跟随竟毫无察觉,他们挨进了院子,便想找间上房下手。但前院儿的几间房都黑咕隆咚的,窗台上也尽是浮土,一看便是久没人住了。于是他们又拐弯抹角地摸到了二进院子,这才发现西厢房里竟有一间还亮着灯烛。最让二人意外的是,屋中还不时传出男女调笑之声。 狗四见屋中主人没睡,便拽住猫三的衣角准备开溜,可猫三却是个“以色壮胆,胆包天”的人物,平日里见到漂亮的女子便迈不动步,今日有这等春光可赏,又怎能离开呢?他炸着胆子凑到窗前,用舌尖点破窗纸,睁一目眇一目向里偷看。不料这一看不要紧,竟差点儿急火攻心,将鼻血喷出来,原来在屋里的罗床之上,一对男女正在行鱼水之欢,怪不得前院儿墙倒的声音没人听见,这会儿即便房倒屋塌也未必能察觉。狗四见猫三看得口水直流,不觉心痒难耐,便一同凑上前,欲隔窗同看“热闹”。 屋中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本院的王老爷,他虽身在官场,却好色成性,几日前曾同几位友人去野外闲游。一行人路过一间破庙,见庙旁正有一位美貌的妇人在摘野菜。她头戴野花,身姿妖娆,眉眼间顾盼流彩,媚态无限。王老爷见有此等美女,立刻便像“猫儿见了腥一样”上前搭讪。此女自称为“精夫人”,久居此地,目前寡居,别无牵挂。王老爷身边的朋友也都是好色之徒,众人精虫上脑便顾不得好好想想,一个孤身的窈窕女子怎会住在这荒郊野外呢?他们争相去献殷勤,而王老爷是做官的,自然在气势上压着众人一头,于是便使出官威赶跑了别人,雇了顶轻棉小轿,将美人载回了府邸。 本来清朝的官员各个都是敲骨吸髓的行家里手,没有几个缺钱的,而这位王老爷却贪淫成性,将万贯家财败的精光,到如今只剩下这几间瓦房和一个丫鬟,一个仆妇了。丫鬟对于老爷招蜂引蝶之事早已是见怪不怪,见他又载个妇人回家也不以为意,倒是那仆妇尚有些廉耻之心,却又无力劝止,只好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埋怨,故而才有了那句“遭瘟的老爷”的话。 连着几天,那精夫人在床第之上花样百出,把个王老爷弄得神魂颠倒,也顾不上累得吐了血,只顾一味求欢。今夜已是过了三更天了,乌云遮住了月亮,天地间被一片阴气笼罩着,而屋中之人依旧干柴裂火,也不晓得在窗外正有人偷窥,真个是螳螂捕蝉,黄雀贪看。忽然一只毛色油亮的黑猫出现在了屋内,这里门窗紧闭,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只见它喵喵地怪叫着,围住罗床不停地打转儿,时而抬头观望,时而又抻抻懒腰,却不愿离开这罗床的左近。此时那王老爷已是精疲力尽,但他也厌恶这黑猫在屋中捣乱,于是便掀起罗帐,想拿枕头将黑猫赶走。不料这只黑猫却是轻敏异常的,它见罗帐掀开,竟然就势一跃,跳入了帐中了。王老爷见状,心中逾怒,刚要抬脚去踹,忽见身旁的妇人竟然露出了半张猫脸,且胡须微颤,双唇微启,正冲着自己咧嘴儿微笑呢。 王老爷的三魂登时给吓丢了俩半,在震惊之余他还颇为不信,急忙揉揉眼睛定睛细看。不料这一看就更不得了了,那妇人的整张脸已然生出了层层的绒毛,彻底变成一张猫脸了。她的二目之中一扫方才的娇媚之态,变得光耀灼灼,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王老爷虽然淫逸成性,却也知道碰上妖怪了,吓得直接滚下床来,大呼救命。他顾不得自己正赤身裸体,只顾着拼命往门口跑,然而他方才已经泄了元阳,又恐惧至极,两条腿便像灌了铅一样,休想挪动分毫,急切之下竟然急火攻心,昏死过去了。而此时床上的妖女已是拥被坐起,她二目之内光芒聚敛,直向窗外投射而来。正趴在窗上偷看的狗四见状,惨叫了一声,翻身便往后倒。那妖女的耳音极灵,听闻窗外有声,便豁然而起,夹着一股阴风直扑窗外。猫三见势头不对,也顾不上狗四,慌忙闪身躲在一口水缸的后面。那妖女破窗而出,没见着猫三却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狗四,于是俯身垂首,将一张狰狞可怖的猫脸凑近了狗四的面门。只见她喵喵的叫着,张嘴在狗四的面前轻轻呼吸,霎那间狗四的鼻孔中便出现了两道白气,盘旋袅袅,悠悠上升,都被那妖女吸入了口中,而狗四则尸身僵挺,再无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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