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整，秦恺已经站在北一女校门口了。他等得沉默而安静，心馨说好了五点半会出来，他却宁愿早些来，反正他坐在图书馆时也是那么莫名其妙地不宁。</p>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快五点半了，秦恺移动一下，突然紧张起来，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每天见面，那么热情的心馨也会令他紧张？他伸手抹一把额头的汗水，他听见围墙里响起了下课的铃声。</p>
五分钟之后，潮水般的绿衣黑格的女学生涌着出来，成群结队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辨认。秦恺吸一口气站直些，他想，心馨若出来该会看见他吧？</p>
女孩子们散得好快，也不过十分钟，北一女门前已设有什么人了，一个瘦瘦的校工掩上了半边铁门，然而，依然没看见心馨的影子，莫非心馨忘了这约会？莫非她已离开？早晨分手时她不是一再叫唤着“别忘了”吗？不可能她自己就忘了啊？</p>
或者——她有些事没做完，她还没出来？</p>
秦恺眼巴巴再等一阵，六点钟，校工己关好大铁门，只留下旁边的小门出入，心馨没有理由还不出来啊！</p>
考虑一下，他决定进去问问。才一进门，就被那十分尽责的传达室工友拦住了。</p>
“找谁？什么事？”工友上下打量秦恺，那一口江西国语令秦但似懂非懂。</p>
“高三的刘心馨，请问她走了吗？”秦恺很有礼貌。</p>
传达室工友再看秦恺一阵，秦恺一面孔的好学生、好青年状，那工友满意了。</p>
“刘心馨？早走了。”他说。他不认得那么多学生，然而心馨是他通知的。“一位先生接她走的！”</p>
“一位先生？”秦恺不相信自己耳朵，他和心馨约好的啊！怎么跑出来一位先生？</p>
“很年轻、很高、很体面、很漂亮的先生。”工友有些诧异，“咦？那位先生长得很像你呢！”</p>
“哦——”秦恺拖长了声音，失望已掩饰不住。“那就算了，谢谢你！”</p>
转身走出北一女，心中燃烧了一天的火焰熄了，虽然他的喜怒永不形于色，眼眸深处却是失望。这是他的第一个邀请、第一次约会，他鼓起了全身的勇气，他怀着无比的兴奋，他等待了那么长长的时间，心馨却走了。和另外一个年轻、高大、体面、出色的男孩子，连话都不留一句，连字都不留一个。她明知他会来等、会来找的，她竟这样，难道——他在她心中全无地位、全无分量？</p>
失望变成难忍的痛苦，付不出的感情比失恋更令人难以抵受，失恋——至少还得到过、还爱过、还被爱过，他——哎！甚至无从表达，无法表达，只能任感情在心里燃烧，直到烧熔、烧化、烧死他——他是可悲的，为什么除了书本，他总是笨手本脚的呢？</p>
书本帮助不了他感情的事，他能不能跳出书本，用自己的力量帮自己一次呢？</p>
他终于走到车站，预备等公路局车回家。每天的日子都是这么平板，上学、放学、回家、书本，他的世界就只有这些，他被局限在这个范围里二十一年，他愈来愈觉得呼吸困难，他真想破空而出，但是——二十一年的生活已运行成轨迹，他该怎么做？</p>
那个年轻、高大、体面、漂亮的男孩子是谁？竟能使心馨毫不在意地背弃了他的约会，是谁？那个见习医生戴克文？或是——突然间心中灵光一闪，而且他几平肯定了，那带走心馨的人，会是秦康，他的哥哥。</p>
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却真被秦恺所肯定，他说不出肯定的理由，那只是一种突来的感觉，他真是觉得那个带走心馨的男孩一定是秦康——秦康就要同梦妮订婚，心馨又曾误会过他们之间的感情，为什么秦康又去找心馨？这和他这两天的怪异有关？</p>
坐在公路局车上，他一直被这问题困扰着，无论如何秦康没有理由再惹心馨——秦康不是有意避开她吗？他怎么竟肯定那男孩是秦康？</p>
回到家里，他果然看不见秦康的影子，他无法使自己再冷静、再沉默，他找到在厨房做晚餐的母亲。</p>
“妈妈，哥哥没回来？”他问。</p>
母亲诧异地看他一眼，秦恺也发问、也有问题了？</p>
“没回来，恐怕不回来吃饭。”母亲微笑说，“你找他有事吗？”</p>
“没有。”秦恺摇摇头，“我只是问问。”</p>
“这个时候不回来就不会回来了。”母亲很有把握似的，“他和心馨在一起。”</p>
心馨！果然是他带走了心馨。秦恺心中一下子乱得不可收拾，他似乎能在乱线中抓到一点什么头绪，那头绪却隐在一层似真似幻的神秘中，他心中空荡荡着不了边际，又急又难受，还有丝说不出的酸涩！秦康带走了心馨，这并不表示什么，他心中怎么这般不宁？</p>
吃完晚餐，他像往常一样在后院散了一会步，然后回到卧室看书、自修。他的卧室和秦康的并列，有一排啬是对着马路，只要他抬起头，就能看见路上经过的每一辆汽车、每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书，眼睛望着窗外，他张望什么？他想知道什么？</p>
并不晚，九点钟的时候，他看见一辆计程车停在他家和心馨家之间的草地前，推开车门迈下来的是秦康，秦恺的心弦拉紧了，目不转眼地凝望着那车门，只见秦康回转身，小心翼翼地扶下一个女孩子——谁说不是心馨？</p>
秦恺咬紧了唇，神色肃穆地垂下头，强迫自己回到书本上。他心中扭曲着疼痛，深深明白自己受的打击，只是——他不想反击，是秦康，他的哥哥，他设有话说，真是没有话说。</p>
若有可说的——还是书本最适合他吧！</p>
秦康在外面逗留并不久，五分钟，他已愉快又轻松地吹着口消进来，他的神情和昨日的苦闷、烦躁相差何止干里？难道事与心馨有关，什么关系呢？他真不明白，小小的心馨竟能如此影响人的心情，秦康是受她影响吧？</p>
秦康并没有注意在卡书的秦恺——或者他是不想打扰。他换了便装，容光焕发地去洗澡，经过奏恺卧室的门口，他只伸进头来“嘿”了一声，他那漂亮的笑容——怎么不令人嫉妒呢？</p>
并没有很多时间让秦恺去细想，十分钟之后，已洗完澡、一身一脖子白白扉子粉的心馨走了进来，她是“走”，不是往日的跳跳蹦蹦，她身上、脸上有一些改变。</p>
“秦恺，我来了。”她坐在惯坐的位置上。“会不会太早？你有没有功课？”</p>
“不，不会。”秦恺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回事呢？他一直都能表现得很好啊！“我只是在看书。”</p>
她不提五点半之约，他也不说，看来她真是忘得一干二净。</p>
“这个给你！”心馨左手从背后伸出来，拳头那么大的一个青色李子，清香扑鼻，令人垂涎。</p>
“李子？”秦恺接过来，他还能感受到李子上有心馨的温暖。很少见这种李子，哪里的？”</p>
“美国青蜜李！”心馨伸伸舌头，“不知四姐哪里买来的，买进口水果她很有办法。”</p>
“谢谢你。”秦恺望着她，她那样坦然，真是不记得放学之约？罢了，他又何必小气得斤斤计较？“下次不必带水果给我，四姐买给你的，又贵。”</p>
“我是尊师重道。”她扮一个鬼脸，“你看，我怎么不给秦康。”</p>
“你们一起回来？”他还是忍不任说了。</p>
“是啊！他陪我去医院看妈妈——”心馨说了一半，睁大了眼睛，掩往张成O型的嘴。“天！我忘了，你五点半在学校门口等，是不是？是不是？”</p>
“是！”他觉得自己真小气得令人烦，为什么要提呢？“我等了一阵。”</p>
“我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生气！”心馨抓往他放在桌上的手，“你知道——”</p>
“我知道青蜜李好吃！”秦康的声言从背后传来，手也同时伸来抓起桌上的李子，秦恺的李子，他在衣襟上擦一擦，毫不客气就吃了。</p>
“喂！秦恺的，你不许吃！”心馨跳起来抢。“还来！”</p>
“已经吃了。”秦康用力再咬两大口。“要我赔吗？”</p>
“秦恺——”心馨望着秦恺，无可奈何。</p>
“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吃。”秦恺说。他并非真不喜欢吃，只是——兄弟之间何必争呢？</p>
“看！还是秦恺对我好。”秦康拍拍弟弟，“心馨，秦恺是最有良心的好孩子，你要记往了。”</p>
“比你清楚，只有你最坏、最没良心。”心馨叫，“你快走，我要补习了。”</p>
“好！好！走就走！”秦康情绪好得出奇，“嫌我这电灯太大吗？”</p>
秦恺皱一皱眉，秦康已走出去。好一阵子，秦恺才像透过气来，沉声说：“我们开始吧！”</p>
“慢着。”心馨眨眨眼，古怪地笑起来，原来她手上又有一个青蜜李。“早知秦康要抢，这个给你，比他的大！”</p>
秦恺接过李子，心中暗叹，原来心馨已预备了秦康的一份，对秦康，心馨心中并不一致呢！</p>
他把李子放在案头。就开始讲数学，讲得和平日一般专注和仔细，他似乎真是完全不在意心馨五点半没等他，他甚至不问原因。心馨偷偷把视线在青蜜李上一扫，她奇怪的不是秦恺不生她的气，而是他能忍受零食在一边而不吃，尤其那李子香得那么诱人。</p>
秦恺放下笔又抬起头，他是十分认真的。</p>
“你心不在焉！”他说。</p>
“哎——我，”心馨怪难为情地指指李子，“你为什么不吃它？它香得使人受不了！”</p>
秦恺凝视她一阵，眼底浮现一丝温暖的笑意。</p>
“你吃了它吧！”他把李子放回她手中。</p>
“不，那怎么行！”她坚定地摇头，把李子硬塞给他，“我给你的，你一定要吃，我家里还有。”</p>
秦恺在考虑——一个水果也要考虑？心馨猜想自己一辈子都不能了解他这种人了。</p>
“我会吃，一定会吃。”他又放回案头。“不是现在。”</p>
“你真是奇怪，居然忍得往。”她摇头傻笑。她是完全不能明白他的心情和深意。</p>
“这种事不需要忍，”他望着她，“我喜欢看见李子摆在桌上，我更喜欢那阵香味，其实不吃有更多的享受。”</p>
“一个李子也有大道理！”她夸张地吸口气，“秦恺，你的脑袋怎么能想那么多事？”</p>
“脑袋本来就用来思想的。”他平静说。</p>
“我的脑袋用来记数学公式，”她笑，“如果像你想那么多事，一定考不上大学。”</p>
“那也不一定，”他被她逗笑了，“头脑愈用愈发达！”</p>
“我怀疑用脑过度会生瘤，像妈妈一样，”心馨一下子认真起来，“妈妈今天开刀，真把我吓坏了。”</p>
“你妈妈今天开刀？你早上没说过。”他很意外。</p>
“我也不知道，是秦康到学校去接我，要不是他陪我啊，我一定昏倒！”心馨叽叽咕咕地说，“我早晨就到医院了，所以忘了你会到学校等我的事。”</p>
“原来——这样！”秦恺眼睛一亮整个人光彩起来。原来秦康一早就接了心馨去医院，他一定是受人之托，这——和秦恺想象有距离，很令人高兴的距离。</p>
“是啊！要不然我绝不会黄牛！”心馨拍胸口，“你明天去不去医院？我们一起去？”</p>
“你妈妈可以见客了吗？”他反问。</p>
“不能，她在防菌病房，爸爸在陪她，”心馨说，“我们只能在玻璃墙外看她。”</p>
“那——过两天再去吧！”秦恺说，“你可以回去了，今夜就讲到这儿。”</p>
“谢谢你，秦恺，”心馨站起来，抱起了她的书本。“戴克文说我心里似乎只有你们兄弟，我想他说得对，有你们兄弟帮我，我什么事都不必担心了！”</p>
“你——心里也——有我？”秦恺不能置信地问。</p>
“怎么没有呢？你们是我惟一认识的男孩子，现在还加上戴克文，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p>
秦恺脸上有一抹奇异的红晕，好半天他才说：“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p>
他的黑眸出奇地明亮、出奇地漂亮、出奇地黑，也出奇地温柔，闪动着的光辉像一首诗、像一个梦，像——无数彩色缤纷的希望。</p>
“秦恺，”本来要走的心馨看得发呆，她似乎在秦恺脸上冒见属于秦康的光彩。“你怎么——下子就变得不像你了？你是秦恺吗？”</p>
“我是秦恺，我没变——因为我心中快乐。”他说，“你带给我的快乐！”</p>
“我？”心馨指着鼻子，连自己都莫名其妙。</p>
“你！”他肯定地对她笑，他勇敢地说出藏在心中好久、好久的话，“只有你才能带给我快乐！”</p>
“秦恺——”心馨有丝感动，她了解沉默、孤独的秦恺说这样的话真难得。</p>
“喂！你们补习完了吗？”秦康伸进头来，他还没有睡？他怎么总是来得这么合适？“我能进来吗？”</p>
秦恺吸一口气，先迅速收敛了眼中温柔，他不愿被秦康看到，很奇怪、很微妙的心理。</p>
“你随时都可以进来，”他说，“心馨正预备回家。”</p>
“来！我陪你回去。”秦康亲热地拥着她的肩，“明天要我陪你去医院吗？”</p>
“你不上班？”她眨眨眼，喜悦地，“你不陪韦梦妮？”</p>
“可以请假，”他含糊着不提梦妮，并顾左右而言他，“哇！又有青蜜李？比我的大，好哇！你对秦恺偏心！”</p>
“胡扯！”心馨的脸涨红了，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娇俏，“你只会胡扯！”</p>
“你要吃你——可以拿去。”秦恺淡淡地说。他的大方有一抹牺牲的味道。</p>
“开玩笑，心馨不杀了我？”秦康对臂弯里的心馨笑，“原来刘心馨的心里对秦恺就是不同些的，是吗？”</p>
“你——你——”心馨急了，话都说不出来。</p>
“好了，好了，我们走！”秦康拍着心馨，半哄半宠。“再不走秦恺就发脾气了。”</p>
他就这么拥着心馨离开，他似乎又恢复了以往对心馨的亲密，这是秦恺所乐意见到的，他宁愿看见哥哥这种快乐的笑容，他怕哥哥昨夜的失常——</p>
心馨随秦康离去，秦恺孤独了，他永远是孤独的，他已习惯去忍受，何况案头还有心馨为他留下的青蜜李，还有那阵引人的清香，还有那感觉到的触手温暖——他那孤独也变得美丽。</p>
他轻轻翻开自己的书本，窗外飘来一阵心馨愉快的笑声，还有秦康那开朗、亲热的笑语，书本上的视线不自主地移了出去，他看见心馨的书本扔在草地上，秦康捉住了她的双手紧紧凝眸看她，她像个顽皮的孩子又摇又晃，欢笑中充满了幸福——</p>
幸福？秦恺呆怔一下，他怎么会想到这两个字，这是绝对不适合他们的，绝对不——然而，那笑、那凝视、那欢乐，除了幸福还有更贴切的字眼吗？</p>
强迫自己把视线收回，他的心再也不能安宁。他望着那青得发亮的李子，他觉得——属于他的已失去了意义，那寂寞、孤独也更深沉。</p>
他发现在心馨的心目中，他远远及不上哥哥，哥哥却又爱着梦妮，奇怪又令人不解的是，哥哥的欢笑和开朗却又在心馨身上，这——怎么解释呢？</p>
他拿起李子轻轻擦抹一下，或者——他该吃了它？</p>
对浣思来说只不过是一次长的睡眠，对床畔的人却是不眠不休、心力交瘁的十二小时。</p>
十二小时之后，在半夜两点钟左右，无菌室中病床上的浣思从麻醉中醒来，先是一阵昏沉夹着火烧、针刺般的疼痛，接着发现四肢软弱无力，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这——是怎么回事？</p>
挣扎着轻轻移动一下，头上令人忍受不了的剧痛令她开始呻吟，才一出声，一只温暖的、宽大的、微颤的手握往了她的手。她心中一阵模糊的意念和难以形容的激动，剧痛减轻了些，她低弱地喃喃呼唤着：“哲凡——是你吗？哲凡——”</p>
握着她手的温暖手掌一紧，那颤抖也加强了。</p>
“我在，浣思！”哲凡的声音，千真万确是他的声音。“我在你旁边。”</p>
“哲凡——”浣思控制不往冲击的感情，眼泪从眼角沿着腮边流下来。</p>
“别哭，傻浣思，”哲凡的声音有少见的温柔，“你已经没有事了，一切都好了。”</p>
浣思的手掌重重一震，傻浣思——那是在记忆深处，带着蜜汁的呼唤，那是在多少世纪前满有情意的细语，那是——那是——不可置信的梦中情景，那是永不复返的甜蜜回忆，那是恋爱时光，新婚燕尔的小插曲，傻浣思——她——她没有听错吗？傻浣思？</p>
“哲凡——哲凡——”她握紧了他的手，更多的泪水沿腮流下弄湿了大片枕头。</p>
“又不听话了？”哲凡——可是转了性？他的冷漠呢？严肃呢？骄傲呢？他变成——二十年前的那个年轻人，那个刚从医学院毕业出来的漂亮实习医生，他——是二十五岁的刘哲凡，是吗？是吗？“不许再流泪，要高兴一点，快乐一点，要坚强、要勇敢、要充满希望，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流泪。”</p>
“哲凡——”浣思吸吸鼻子，扯动了头上的伤口，痛得令她冷汗直冒，但——那疼痛、那冷汗都似乎不属于她。“我不能相信，怎么——会是这样？”</p>
“怎么不是这样呢？”他凝视着她。苍白、赢弱、楚楚可持，他的心再也硬不起来。“我要你快些好起来。”</p>
“我会好的，我一定会好。”浣思像个孩子，“哲凡，你别走，你要一直陪着我。”</p>
“是！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他想也不想地说，“一直陪到你完全好起来。”</p>
“哲凡——”浣思勉强睁开一丝眼睛，哲凡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她看不清楚。“我——看不见你！”</p>
“再过两天你就能看见我了。”他在微笑吗？她似乎看见了微笑。“你会一天比一天进步，一天比一天健康。”</p>
“我知道，”浣思紧张地抓往他不放，有空调的无菌病房，浣思界尖仍在冒汗，那伤口的痛楚是难挨的，哲凡深深明白，他的怜意更浓，自她醒过来后就没喊过痛，怎样的意志在支持着她？</p>
“我更进步、更健康，你会不会——离我更远？”</p>
“不会，”他立刻说，“不会！”</p>
“哲凡——”她又流泪，她的感情真脆弱，“是什么——使你变成这样？”</p>
哲凡面有难色，他该怎么回答？这是很难启齿的话，是什么使他变成这样？</p>
“道义上——我该这么做。”他深深吸一口气，说。</p>
“道义？”她一震，无法忍耐的痛楚使她呻吟起来，“你——你——”</p>
哲凡皱皱眉，迅速拿起针筒，但是，颤抖的双手使他不能正确找到打针的位置，他的全身都在冒汗，他不能替浣思打针止痛，他——是真的完了！</p>
“你别讲话，我叫人来给你打止痛针！”他说，“别再出声！”</p>
浣思依然在呻吟，不知她听见他的话没有，他按了叫人的电铃，就焦恐地在等待，怎么来得这么慢呢？为什么还没看见人呢？紧握着她的双手，额头都冒汗了。</p>
终于有人进来，是包住头发、戴着口罩，穿了特别白袍的护士，那是个熟练的护工，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待哲凡吩咐，她就替浣思打针。</p>
打完针，护士望着哲凡，她当然知道他是最出名的刘哲凡医生，她只是奇怪，打针这么简单的事，他为什么自己不动手？哲凡全神贯注在浣思身上，他甚至忘了旁边还有个护士。</p>
“刘大夫——”护士轻轻叫。</p>
哲凡一怔，这才记起还有人在，他却是望也不望地挥一挥手，示意护士离开，他仍然望住浣思。</p>
“就好了，很快就会不痛。”他温柔、体贴地说，“打了针，你会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痛了，知道吗？”</p>
“不——哲凡。”浣思似乎焦急又惊慌，“别替我打针，我挨得住，我——哲凡，你会离开吗？会吗？”</p>
“放心！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他安慰着说。浣思怎么如此孩子气？就算他真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总会痊愈，是不是？她总要出院。</p>
“你别骗我，哲凡。”她喘息着，握着他的手也更用力了。“你一定不能骗我——”</p>
“我不骗你，睡吧！快些睡，我不骗你，我可以发誓！”他柔声说，“快睡吧！”</p>
“别——走，哲凡！”她低唤。然后，手渐渐松开、渐渐乏力，她终于昏睡在药力下。</p>
哲凡长长吁了一口气，疲乏地靠在椅背上。这只是第一个回合，还有更多的困难、更多的挣扎奋斗跟在后面。药物的帮助安眠只在一时，病人不能长久在药物控制下，她会有一段困难时光，他该怎么帮她？他可——还有能力帮她？</p>
人是奇怪的，当他全心全意地帮助地、安慰她时，他似乎已完全忘却了自己的病痛，当松懈下来，病痛又在身体里侵蚀他，他又得全力为自己对抗病魔，他自己也不明日为什么，他能鼓励浣思，却无法激起自己更多的勇气和信心，他知道怎么能医好自己，他却不想做、不愿做，宁愿这么挨着痛楚，承受着精神重压。浣思痊愈后的日子是充满希望的、是幸福的，他呢？他一无所有，他根本不需要痊愈。</p>
他呆呆地凝望着浣思苍白美丽的脸，那是曾经完全属于他，如今却远离他的人，在他四十五岁的生命中，他从不曾遇见过比她更美也更骄傲的女人——也许有，他却根本不屑一看，他的心中只有浣思。他曾经历过十五年与她共有的十五年快乐与不快乐的回子，无论快乐与否，那确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也最灿烂的一段。他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也许他的事业心重些，他的感倩也隐藏得深些，他却绝没料到浣思会绝然离他而去，浣思也许认为他的冷漠伤了她的自尊和感情，然而，她的骄傲不也同样伤了他？</p>
也许骄傲的人真是不适合共同生活吧！当婚姻结束，当浣思离他而去，表面上他硬朗如音，完全不受丝毫影响，事实上，他已像一座被白蚁蛀空了的房屋，只要轻轻一推就倒了。他屹立了一年不倒，也因为那份与浣思不相上下的骄傲。</p>
唉！骄傲</p>
哲凡下意识中摇摇头，怜惜又轻柔地用纱布抹去浣思鼻尖的汗珠。在感情上，他是个固执的人，当他开始爱了，那爱——永不改变、永不止息，遗憾的是——没有人明白，没有人了解，他也绝不愿解释。爱只是一种feeling，属于自己的感觉，不必一定要任何人知道的，不是吗？如用口说出来的爱，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爱、feeing，应该是共鸣的。</p>
他曾拥有过这共鸣，如今他已失去了！生命中原会不断地得到许多东西，也会不断失去许多东西，可惜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p>
他又轻轻握往浣思纤长、细嫩的手，她虽昏睡，手掌依然温暖，握住她的手，他像又握住了他的全世界，只是——这是不再可能的事，她在五年前已不再爱他，她现在已属于正伦。</p>
想到正伦，他心中涌上了奇异的矛盾与嫉妒，正伦是幸福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能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他真是幸运！只是——十二个钟头前正伦对他说了那些奇怪的话，正伦不惜以拳头逼着他来医院是为什么？陪伴浣思的应该是正伦，激起浣思生存意志的该是正伦，为什么一定要他来？他不明日，他真是不明白。</p>
浣思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叫他的名字，浣思激动、流泪是为了他在身边，浣思一再要求他不要离开，一直陪伴，这——怎样不可思议？虽然他是医生，浣思却明知他有病，不再是个帮助病人的强者，浣思——为什么？</p>
不多的为什么、为什么在脑中徘徊，他益发痛苦了。五年来，他和浣思虽同在台北，却极少有机会见面，他们之间也没有联系，更没有互通消息。想不到浣思订婚后，他们的距离反而接近了，像现在，小小五百呎左右的空间只有他们俩，他能听到浣思的呼吸，能感觉到浣思的体温，能握住她的手，他的确是那么接近，然而——心灵呢？</p>
当单独面对昏迷的浣思时，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不再关闭自己心扉，他依然爱她，像二十多年前，像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地爱，刚才一的冲动，他冲口而出的“傻完思”几乎泄漏了心底秘密，好在浣思不清醒，她不曾觉察，否则——他将怎样难堪？怎样难以自处？</p>
病房门轻晌，是护士吗？他不理，依然握着浣思的手。专注地、深情地凝视她，属于他的时间只有那么短，当浣思痊愈时，他将永无机会，他怎能不珍惜？</p>
好久、好久，病房门不曾再响过，进来的人没有出去，怎样不懂规矩的护上？他发怒地转回头，看见的是倚墙而立、若有所思的沛文——他的老同学兼老朋友。</p>
“沛文！”他感激地叫，有些讪讪地放下浣思的手。“我非常感谢你对浣思所做的一切！”</p>
沛文也包着头，戴着口罩，身体每一部分都藏在白袍中，但那眼光却——是那样奇异。</p>
“不必谢我，你肯来陪浣思，我再辛苦也值得。”沛文会有深意地说。</p>
“这么晚——你不回家？”哲凡明显地闪避。</p>
“我睡了五小时。”沛文摇摇头，“医院里有这么重要的病人，我不放心。”</p>
“她醒过一阵，不痛苦了，我叫护士替她打安眠针。”哲凡看浣思一眼，“她很——坚强、很勇敢。”</p>
“我知道她会，因为你来了。”沛文真挚地说。</p>
“与我无关。”哲凡自嘲地说，“我帮不了她，我对她已——再无意义！”</p>
“是否有意义只有她知道。”沛文说，“她要求你来，我相信这是最好的答案。”</p>
“她深心里一直觉得我是医生。”哲凡说。</p>
“那么她该要求我来陪她。”沛文笑了。</p>
“可是——我是她前夫。”哲凡的脸色不好，“前夫”是个很刺激人的名词。</p>
“正伦呢？”沛文不给哲凡闪避、推据的余地。“正伦在手术室外守了几小时，又徘徊在无菌室的玻璃墙外，浣思却从来没要求他进来。”</p>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哲凡的声音僵硬了，他是骄傲的，他不容许人侵犯到他的骄傲。</p>
“你该比我更明白。”沛文轻轻一叹，“在浣思心里，能陪伴她、能帮助她的只有你，正伦——只是玻璃墙外的人，他永远进不来。”</p>
“什么——意思。”哲凡眼睛睁得好大。</p>
“两个人都这么骄傲，你们——要互相折磨到何时呢？”沛文再叹一口气。</p>
“我根本不明白你说什么。”哲凡漂亮的脸涨得通红，沛文触及他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了。“事实在眼前，不由你幻想。”</p>
“幻想？”沛文不解。</p>
“正伦是浣思的未婚夫。”哲凡终于说，“他们都是成年人，不会冲动地做错事，再说，正伦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造成大家的误会。”</p>
“哲凡——唉！好吧！”沛文无可奈何地放弃了。“第三者是无法帮上忙的，我只希望你考虑自己本身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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