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丫恶狠狠道:“你做梦!”
“嗯。”
苏恒擦掉嘴角的血渍,神情无悲无喜。
毓丫却被他这无动于衷给激得双眼泣血。她一把抓住苏恒的衣领,揪着扯过来质问他:“这就是你要对我说得话么苏恒?这就是你所谓的教义?难道佛家教义是教你怎么杀人不眨眼?怎么背信弃义?你让我等你十年,这就是十年后你给我的答案?!”
“你与贫僧终究是没有缘分,早在十年前,师傅便已然斩断了贫僧的尘世情缘。”
“苏恒!”
“贫僧欠你的,贫僧会偿还。”
“你偿还?你拿什么偿还!”
苏恒不说话了,垂下了眼帘挡住她通红的双眼。不论毓丫怎么嘶吼,他都不置一词,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佛像。
“今日所做之事虽是天命所归,也是贫僧一人之过。女施主若是要恨,姑且只记恨贫僧一人吧。”
他话还没说完,少女一爪子抓花了他的脸。
撕裂的疼痛传来,鲜红的血顺着脸颊滑下去,滴到了洁白的袈裟上。
场面顿时就是一静,苏恒怔怔地蹲在地上还没动身。就看到身边人影一闪,他抬手拦住又要抬脚踹人的村长,冷冷道:“不必,这是贫僧该受的。”
村长还有话说,但一对上苏恒凉凉的眼神,所有的话都湮在了嗓子里。
苏恒没有擦掉脸上的血渍,也没有管脸上的伤口,任由他挂在脸上。洁白的袈裟上血迹点点,他低声念了句佛便拿掉了少女揪着他衣领的手站了起身。旁边的人都惊呆了。苏恒自几年前回乡以后,从未有过如此狼狈姿态。这还是第一次,他衣裳沾了血。
无视了一旁苏家人殷切的目光,苏恒叹了口气走到香案前。香炉里的香已经烧到了半截,香灰落到香案上,摆出了一个古怪的形状。苏恒眉头一皱,绕着香案快步走了一圈。
村民们不知他在看什么,心都提起来。就见他绕着香案走一圈后,仰头看着了天空。
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山岚和村落,天空连月色和星辰也吝啬照耀这片土地。火光映照之下,更显得道路两旁的树木鬼魅与阴森。村民们不晓得他们到底在看什么,只挤在一起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所有人站在原地,战战兢兢的不敢有任何动作。火把将苏家小院照得亮如白昼,却并没有给这些人带来多少宽慰。站在堂屋的屋檐下扶着墙壁的老太婆偷摸瞥着苏恒,又看了一眼地上倒在血泊里的少女在偷摸地抹眼泪。毓丫这丫头,她一直是当孙媳妇儿看的……
苏大柱和村长等人面面相觑,屏息等着。
空气中有甜腻的血腥味,不必说,是从地上的少女身上传来的。
黄肌瘦的村民们安静地等着,嘴里嘀嘀咕咕地念着佛。有那不忍心的,听到少女痛苦的呢喃只能将脑袋扭过去不敢看,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
“唉,造孽啊……”许久,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毓丫才十五岁,眼看着就要说人家,唉……”
“造什么孽?这不也是没法子想的事儿么!若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谁又干得出这等下地狱的事儿。”一个坡脚的老太太捂着自家孙子的眼睛,小声地叹,“一会儿三年没落过水了,五河的水都被烤干。没粮食,没水吃,不请山神县令,村里孩子们都要活不下去了……”
“唉,就望着山神老爷能快些显灵,快点将那等妖怪给赶出去。唉,可怜了毓娘年纪轻轻就要……”
“嘘!嘘!”这话还没说完就立即被镇长打断,镇长呵斥道,“又在哪瞎说什么!”
“你可笑的恒先生在做法,絮絮叨叨地吵什么吵!”他一手指指点点,疾言厉色地叱骂道,“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这等没用的。就是你们叽叽喳喳个没完,到时候就你们家田不得庇佑,看你们还敢不敢嚼舌根头!”
被村长这么一吼,说小话的人顿时不敢多言了。
旁边有村民赶忙附和道:“恒先生出家人最是慈悲。这么做也为了咱们村,为了大家伙儿能活下去。只要咱们山神醒了,杀了那只妖怪,咱们镇子就有救了!”
“再说山神是神仙。毓丫一个野丫头能有这等机缘,指不定能长命百岁!”
“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啊……”
“可不是?旁人哪有那等福气嫁给神仙……”
“嘘嘘,都别吵了,再吵,扰得恒先生算不准就遭了!都别吵,闭嘴……”
……
细细索索的话时断时续地传到耳边,苏恒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村民们被他眼睛扫的心口一凉,顿时闭嘴,低下头去。
苏恒也没开口斥责,他保持着只是没动,依旧是等。
天空阴沉沉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一阵风缓缓地拨开了厚重的云层,就看到被云雾挡住的月亮渐渐地露出脸来。苏恒抬起一只手,手指快速地掐算。许久,他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冷声道:“时辰快到了,快把人收拾干净,抬上山。”
说起来,素水镇自三年前突然大旱。烈阳炙烤着大地,硬生生将五河稷山一代烤得滴水不剩,三年颗粒无收。如今饿殍遍野,瘟疫肆虐,村民为了活下去,易子而食。富庶的镇子遭此大难,村民们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当真是别无他法了。
“是。”得了苏恒的吩咐,村民们抬着一张步辇过来,七手八脚地将苏毓抬上去。
这步辇是竹子新打的,料子很新,样式简陋。就是一把竹子的椅子两边扶手下面横抻着两根长竹竿。抻出来的两头和椅子的扶手两边都绑了红绳子。打了结,有些不伦不类的。但这已经是滇云村目前能拿出来最体面的东西。
毓丫姿势怪异地趴伏在步辇上,或者说,架在步辇上。
那架势不像是抬人,更像是绑畜生。两条断了的双腿被硬生生拗正。虽然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这般来回的摆弄,早已没办法接。剧烈的疼痛刺激得毓丫几度晕厥,冷汗一股一股地流下来。若是有那眼尖的人能看清,必然知道,她身上其实穿得不是红衣。而是鲜血硬生生染红了衣裳。
即便是疼,毓丫硬生生撑住了没哼声。
步辇抬起的瞬间,剧烈的颠簸带动了断掉的双腿,她也依旧咬着牙没昏过去。毓丫红着一双仇恨的眼睛是是盯着苏恒的后脑勺,手攥着步辇椅子的扶手,用力到青筋暴突。火把的光映照在她的眼睛里,她此时要将身边这些人的脸一张一张都记到心里去。
苏恒自然感受到了目光,须臾,他到底是回了头。
火光映照下,他清晰地看见这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和眼睛里燃烧着的熊熊火光与无边恨意。心中忍不住一顿,苏恒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余下满心的无奈。他走到毓丫的身边,抬手捂住了她的双眼,嗓音淡得像此时山涧的雾气:“若是疼,且睡一觉吧。”
毓丫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眼泪汩汩地流下来,润湿了苏恒的手掌心。
他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步辇被抬起来,鲜血还在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血腥气早已被风吹散,只剩下满地暗红的色泽。苏恒凝视着这血水,以及终于闭上眼陷入沉睡的毓丫,冷峻的面容有那么一瞬的皴裂。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漠。他手拨了拨手腕上的佛珠,默念起了几遍清心咒,将这一股涩意压下去。
素水镇的大旱关乎整个村子四个村庄的人命。再不请山神出手,多少人命枉死。舍一人而救众生,这是必然他要承受的罪孽。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且让他来做这入地狱的第一人吧……
心中如此叹息,他手一挥:“时辰到了,上山!”
苏家小院本就在稷山的山脚下。出了苏家小院,多走几步路便是稷山的石碑。皓月从浓厚的黑雾中出来,茭白的月色如流水倾泻下来,为山道披上了一层白纱。
大旱三年,草木枯萎,沿途的树木干枯得踩下去便咯吱一声化作腓粉。村民们分作两批,将步辇夹在人群中央。前头是年轻上有些力气的年轻人开道,后头跟着村里的老弱妇孺。一个村子,七十户人家浩浩汤汤地抬着昏迷的毓丫便上了稽山。
蜿蜒的山道像一条盘踞在山体四周的巨蛇,螺旋向上。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山顶。说来也怪,大旱三年,稷山这一带滴水未降。按理说,应该草木萧疏,枯木死灰。但怪就怪哉,山脚下的草木河流确实早已干枯,就这稷山的山顶却郁郁葱葱。树木掩映之下,一条蜿蜒的小路出现在众人眼前。
月色照着山涧,树木影影重重,清晰地嗅到泥土的气息。林中夜鸟呱呱声,颇有些应声。村民们面面相觑,颇有些不敢前行。扭头看向苏恒,望着蜿蜒的小道踟蹰地停下来。
“不必怕,”苏恒冷声道:“山中有神灵,树木才久久不枯。只管前行便是。”
村民们素来信他,抬着毓丫便匆匆走上了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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