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搬一把小板凳，坐在那台老旧得直闪雪花片的黑白电视机前，一直坐到《难忘今宵》响起。</p>
他家没有吃年夜饭的习惯，确切地说他没有家，爸爸很早扔下他们母子和别的女人结了婚，妈妈一直往返于老家和上海，有时候会带他去看东方明珠塔，带他去南京路步行街兜一圈，为此他们要坐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但他还是开心得像要起飞。</p>
开心对他而言也很奢侈，因为母亲更多的时候还是把他和奶奶留在家徒四壁的家里，除夕夜这样千载难逢的赚钱机会她从不会放过。</p>
奶奶的白内障拖了太久，最后彻底失明，去世前最后一个除夕夜摸索着给他煮了一碗羊肉，放在铝盆里，死白死白的，一撕开里面还在渗血水，浓烈的膻味直冲鼻子。</p>
他硬着头皮吃了，又硬着头皮熬，熬得满头虚汗才终于在《难忘今宵》和鞭炮的轰鸣声中全吐在厕所里，奶奶没有听到，奶奶到死还以为孙子最喜欢吃她做的羊肉，可他在后来的二十几年里再没碰过羊肉。</p>
“你个贱种！和你那死鬼爹一样！”</p>
奶奶就是神明，奶奶死后母亲像被释放的恶魔一样折磨着他，她在外面受的所有委屈都变成利刃刺向儿子弱小的身躯，她酗酒，喝醉了就把儿子当成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吊在房梁上打，直到他吐血才哭天抢地地把儿子送去医院，而她最担心的竟然不是儿子的死活，而是她会不会坐牢。</p>
他长大后第一件事就是离开，把那个该死的女人和该死的小可怜虫一起留在该死的过去。</p>
他几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工作中的极致苛刻也延续到了婚姻里，他千挑万选出来的女人，样貌家世学历无一不是最顶尖的，他就是要最好的，因为他周荣吃的苦受的罪配得上如今的体面。</p>
和张钰在一起的最初几年他也曾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家，可它还是碎了，</p>
被悬在房梁上的失重感和无力感再一次包围了他。</p>
有些人还真是命里没家啊，但没办法，即便是他这种人有时候也不得不信命。</p>
鞭炮声和孩子们的笑声越来越远，海浪声越来越近，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林在黑沉沉的夜色里格外阴森，他一直向前开，他也不知道应该去哪，他本来是要回家的，除夕夜除了家还能去哪呢？</p>
道路的尽头一片豁然开朗，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片星罗棋布的别墅群。</p>
他顺着车道开过去，在巨大的铁墙外停了下来，一个一脸严肃的黑衣男人气势汹汹冲了出来，却在看到他的瞬间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路小跑着离开，过了一会儿，铁墙在他面前徐徐升起。</p>
他开进去，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在密林深处看到了那栋孤零零的别墅。</p>
他把车停在路边，距离别墅还有一段距离，但能看到整栋别墅的灯都亮着，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似的。</p>
那个女人不爱开灯，无论是留他在这里过夜的那一晚还是在他家和他抵死缠绵的那一晚，她都是和黑暗融为一体的。</p>
他靠着车抽完了一整根烟，烟还是没戒掉，他觉得挫败，但更挫败的是他直觉那女人已经不住在这里了。</p>
可他还是选择在抽完烟的那一刻抬腿向别墅走去，他想给今天一个交代，也给这混乱的一年画上一个句号。</p>
一楼客厅窗帘没拉，液晶电视巨大的屏幕在播放东方购物的广告，二楼卧室更是 360 度无死角地敞着，他没有一点悬念就看到了窗边站着的一男一女：</p>
男的不认识，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吧，油腻腻的光头，脖子上挂着小拇指粗细的金项链，十根手指各戴一枚金戒指，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张嘴就是一口布满烟渍的大黄牙，从身后搂着面前的女人吧唧吧唧亲个不停。</p>
女人他认识，十几年没见，算起来也六十了吧？老了也胖了，但火车上骂女儿的刁钻刻薄依旧写在脸上，半推半就地被老男人抱着，满眼的不耐和嫌弃。</p>
哼，真出息啊赵小柔，被有钱人当狗骑，被凌辱得生育能力都没有了，换来的钱和房子就全进贡给这俩老东西了？</p>
老女人无意识往楼下一瞥，撞进了一双冰冷阴沉的眼睛，年轻的男人黑衣黑裤，样貌出挑，出挑的人总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何况他是第一个肯给她女儿花钱的男孩，</p>
尽管他只是在火车上买了一把便宜的水果硬糖，趁大家都睡着了才敢去安慰哭哭啼啼的她，可看他的行头就知道他家有多寒碜，一把水果硬糖也要花钱的啊……</p>
男孩咧嘴冲她笑了，极尽讥讽的笑容，那眼神像在看最粗鄙下流的低等生物，有些人光是看你一眼都能刺痛你久违的自尊心，六十岁的老太太也不例外。</p>
“松开！”她铆足了劲儿推开身后的老头，再回头的时候年轻人已经不见了。</p>
“您好，欢迎致电 xx 银行人工坐席服务，信用卡业务请按 1，企业服务请按 2，挂失及撤销转账请按 3……投诉建议请按 7。”</p>
车窗外风声海浪声越来越响，周荣靠在座椅上听着一遍又一遍机械的语音提示，终于在一朵烟花绽放的瞬间按下数字 7，</p>
悠扬的音乐响起又停止，一道甜美的女声传来：</p>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p>
“喂？喂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p>
“你好，我……我想找一个人可以吗？是贵行上海分行的员工。”</p>
甜美的声音变得僵硬迟疑，</p>
“请问……您是想投诉这位员工吗？投诉的原因是什么呢？具体是上海哪一家网点呢？”</p>
“不，不是投诉，我只是想找到她，她叫赵小柔，可以告诉我她在哪一个网点吗？或者可以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吗？”</p>
“先生……这恐怕……”</p>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波涛汹涌的大海，</p>
“那就当是投诉吧，可以吗？”</p>
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好像客户投诉她的同事才是理所应当的事，声音也恢复了刚才游刃有余的甜美：</p>
“好的先生，请问您投诉的理由是？”</p>
除夕夜，新年伊始，三十四岁的周荣说了这辈子最愚蠢的一句话：</p>
“投诉她不辞而别。”</p>
第10章 拒绝</p>
赵小柔有力气下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p>
浴室里水汽氤氲，她头晕目眩地站在莲蓬头下扶着墙，哗啦啦的热水打在身上，浑身筋络舒畅。</p>
有点闷，她把浴室的门拉开一点，隐隐约约听到紧闭的卧室房门里传出手机铃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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