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伎笑了。 笑容同眼神一样,淡淡的。 她的眼角弯弯的,透着迷人的陶醉。 仿佛山间泉跃,溪过留音。 仿佛夕阳西下,天边淡淡的那一抹红霞。 于是,在下个瞬间,水缸炸成了地上的一摊齑粉。 琴伎淡淡的看着这一切,仿佛只是在路边,随手丢下的野花。 足足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韩冰才堪堪将自己大张的下巴合在嘴上。他的所见,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理解。 那几十斤重的大水缸,就这么“膨”的一声,炸了。 没有一丝先兆。 而从头到尾,眼前的琴伎,纹丝未动。 这是什么武道?如果用在人身上… 韩冰不敢再想下去,只是愣愣的看着前方。 水缸之中,一件粉红色的衣裳随风而起,飘落在地上。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哎呀咱娘滴乖乖…那…那什么…姑…姑娘…”韩冰的舌头有些打结。 “你…干了点啥…这缸它咋就碎了呢?” “它…咋就碎了呢?!哎…呀!”说着说着,韩冰忽然带上了哭腔。 “姑娘啊!咱家就这么点值钱玩意儿了呀!你可不能就这么毁了呀!”说着,却听他忽然间嚎啕大哭了起来。就仿佛这一件老旧的衣裙,是他的命根一样。 只见韩冰连爬带走跌跌撞撞来到跟前,扑通一声坐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淌下。 “姑娘啊!这以后你可让咱咋过啊!哇…” 说着,他哆哆嗦嗦从那一片瓦碎之中,拣出了那件粉红色的衣裙。 此时,那衣裙早已污秽不堪,再加上被刚才那莫名功力炸出的几道裂口,已经完全是破布一张了。可就是如此,也仍旧能够分辨得出,那是一件宽大的,妇人穿的衣裙。 却,绝非刚才那丫鬟的。 “哇呀呀!姑娘啊!这可是贱内唯一的一件衣裳啊!你就这么糟蹋了,哎…呀!!!” 韩冰那个“哎”字,在空气中拐了好几个弯,好像死了儿子一样的伤心。 琴伎没有说话,不过眼神却似乎要比刚才,阴冷了几分。 他妈这娘们儿跟大爷我杠上了不成? 韩冰烦躁的想着,却又只能无可奈何的“大哭”着。他明白,将事情搞的越乱,就越有转机。 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眼前人的功力境界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所能想象的范围,而自己就好像一只蝼蚁,除了千万分之一的那一丝侥幸,其他别无胜算。 这个圈套是他刚刚设下的。他方才将茅屋内一件粉红色的妇人衣裳取出做引,藏在空水缸内。却又只故意露出一个裙角,实乃是局中之局。 若是寻常恶贼强盗,打听一下便走自然是最好。若是仔细搜查,见到这一丝破绽必定会大喜过望,料想猎物定在水缸之中。然而结果却只能扑一个空,空欢喜一场。 韩冰深知,欣喜后的失落,远超过失望本身。一般人此时便只能扫兴而归,再寻他处。毕竟,追来之人也不可能料定,那丫鬟必在这院落之中。 千算万算,一切都在韩冰的预料之中,却只有一点除外。 来的人,并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会有喜怒哀乐,会知道地里的庄稼耕种不容易,会懂得路边的野花不要轻易踩踏,更明白生命的意义,生死的轮回。 可惜,这些东西,来的人不懂。 在琴伎看来,韩冰这个蹦蹦跳跳啰哩啰嗦的活人,和那一口水缸,并没有任何分别。 只是在某些时候,手感不同罢了。 于是,韩冰经历了他一生当中,从未想象过的一幕。 琴伎默然转身,将她有些空灵的眼神,投在韩冰的身上。 猛然之间,琴伎双眸中的黑色,蔓延在整个天地之中! 空气变得粘稠。像水,像油,一瞬间浸在胸中,死一般的窒息。 四周围的景物,在扭曲,褪色。 溪水不再流淌,垂柳已成灰白。 空中的太阳,缩小成了一个小点,而本来湛蓝的天空,变得通红,颜色,就像那黑袍上绣上去的彼岸花,如血。 说不出话,听不到任何声音。 就好像,有一双手,扣在自己的咽喉,越收,越紧。 手抬不起来,紧抠在地上的指尖,无法控制,毫无知觉。 压力,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懂得,这种压力,叫做死亡。 在那个瞬间,韩冰明白,这一次,算是完了。他也没有想到,死亡的来临,居然是这么的突然,这么的快。 也罢。 这是他心中最后的念头,之后眼前一黑,便再没有了知觉。 花香淡散,琴伎转身,飘然离去。 若一阵清风。 也不知过了多久。 屋院角落里,那座小柴垛,轻轻抖了一下。 随后哗的一声,一大摊木柴倾倒在地上,撒了一地!里面,一名惊魂未定的粉衣女子站了起来。 粉衣丫鬟如受伤的兔子一般,惊慌的左顾右盼,似乎仍旧不能确定琴伎已经走了的事实。张望了片刻,这才似乎注意到,地上躺倒着的那名脏兮兮的少年。 “壮士!” 丫鬟惊呼一声,急忙扑倒在韩冰身边。 此刻的韩冰脸色紫青,声息皆无。 “壮士!都怪我这条贱命!又害死了条性命…” 说着,丫鬟眼圈一红,泪水唰的流下,哀哀的啼哭了起来。 突然,好像受到什么刺激一般,韩冰的双眼猛然睁开,死死瞪着前方!加上他紫青色的脸色,显得无比痛苦和狰狞! 这猛地变故和惊吓,那小丫鬟哪里能受得了,顿时“啊”的一声惊叫,四脚并用,惶恐着向后缩去了一丈之远。 “咳…咳…咳…咳咳咳…” 刚刚经历了一次生死劫难的韩冰却剧烈的咳嗽起来,在地上顿足捶胸的滚成一团。 “壮士…你…” “咳…咳咳咳…好你个…你个丫头片子…可把你大爷我…咳咳…害惨了…” 滚在地上折腾了好一阵,韩冰此刻才似乎好不容易舒缓过来,脸色也变得正常了许多,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周遭的空气。 “壮士…你…到底是死…还是活?” 一旁的丫鬟却仍旧缩躲在一旁,惊慌的问道,似乎无法接受韩冰还能说话的事实。 “丫头你被吓傻啦?!” 韩冰揉着自己的胸口,恨恨的骂道:“有这么啰嗦的死人么?” “可…可你的胸口!” 丫鬟却仿佛仍在惧怕着什么,眼神中的恐慌丝毫没有退去,反而还加重了几分。她伸出颤抖的手,指点着韩冰的胸膛。 韩冰心中奇怪,心道难道咱胸口被破了个大口子还是怎么着?于是低头看去。 这一眼,却看的他后背发凉,冷汗直冒。 他胸口的外衣上,赫然题着一行红字。 “偏山草宅人家,寂寞人,浪天涯。” 题字最后的“涯”在自己的肋下只写了一半,便似乎停了,没有写完。 那红迹,与柳树上的笔迹,一出无二。 闻上去,一股花香,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 “这人是他妈什么鬼习惯,见哪儿写哪儿啊?” 韩冰皱着眉,急忙将外衣脱掉,狠狠的丢在一边,脸上透着深深的嫌恶。 “可,可但凡有字的人…都死了啊…”丫鬟此刻的语气中却仍旧满是惊慌和疑惑。 “呀嘿你个丫头片子,咒人不带这么狠的吧!”韩冰听了却是老大的胸闷。 “大爷我拼上性命救了你,结果却换来你这么咒我!” “奴婢知错!奴婢不敢!”看到韩冰大大咧咧的样子,丫鬟此刻的心情才平复下来一些。回想刚才,在惊吓之间确实失了方寸,言语中也多有冒犯,于是急忙擦干眼泪,正襟跪下道:“恩公原谅!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恩公在上,请受奴婢三拜!” 说完,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韩冰皱着眉头抬着下巴,长长呼了一口气。 “这还差不多!” 听这话,好像对丫鬟刚才的拜谢极为受用。 “也就是大爷我,才能将你从那女魔头的手底下救出来啊!” “是啊,恩公妙算!”丫鬟在一旁应和着。 “也就是大爷我,才能将那女魔头吓退啊!” “是啊,恩公神功!”丫鬟连忙点头。 “神你个西皮!”韩冰的翻脸比女魔头的身法还要快。 “快给大爷我讲讲!啥叫有这字的人都死了?!”说着,他紧爬两步来到丫鬟身边,指着远处被丢掉的外衣,死死盯着面前那张略带清秀的脸庞。 此刻,丫鬟的精神好像也恢复了许多,脸上透出些许红晕。听闻韩冰此言,她低下头,轻声答道:“恩公恕罪,奴婢刚才一时情急,口无遮拦,望恩公海涵。” 说完,她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继续说道:“是这样的,奴婢本是孤儿,从小流落风尘,在龙丘帝城打发时日。去年冬天,蛮兵入侵,龙丘城中大乱,奴婢也只能流落街头,任人鱼肉,过些讨衣乞食的生活。后来,一名好心的夫人,和一位小小姐见奴婢可怜,便收留了我。” “说重点的!”韩冰有些不耐烦。 “对不起…额恩…奴婢本想就此跟随夫人和小小姐,死心塌地的伺候。可谁成想,却遭了那女魔头的追杀。夫人为了帮奴婢,便派人去拦阻。可,可谁成想…” 此时,丫鬟似乎在脑海中回想起一些恐怖的记忆。只见她缓了口气,定了定神,这才继续道:“可谁成想,去的二三十人,竟全部命丧九泉。死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胸前,都题着一行血字,就如…就如…” 说着,她又指了指韩冰的胸前。 “就如恩公刚才衣衫上那样。” 韩冰扭着眉毛瞪着眼:“就…就这样?” “对,就是这样。”丫鬟肯定的点点头。 “那大爷我为啥还健在啊?” 丫鬟抿嘴笑了笑道:“这…这大概是因为恩公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吧。” 韩冰的眉头皱了皱,对这句显而易见的奉承不置可否。 “这魔头厉害的紧,就连夫人为了护着奴婢,都已然身受重伤。”说着,丫鬟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接着道:“恩公的大恩,奴婢永记不忘,日后必涌泉答报。此地不宜久留,也怕牵连了恩公,奴婢这先告退,去寻夫人去了。” 说完,丫鬟却见韩冰一人歪着脑袋懒得搭理她的样子,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心道这人大概洒脱成性,不拘礼法,便飘飘施了一个万福,转身就要离去。 忽然,她的背后传来一个悠悠的声音。 “就这么走啦?那别忘了,给你家的小雪姑娘,带个好啊!” 丫鬟的身形,在这一刻,定住了。 “你左一句恩公右一句恩公,却还是从头到尾不肯透露你的姓名啊!大爷我不得不问,红兰姑娘,你到底还有多少隐瞒?” 听闻此言,丫鬟腾的回身,满脸皆是不可思议的惊恐。她仔仔细细将韩冰打量了一遍,却始终在脑海中寻不到一丝回忆:“你…你是何人?!莫非是…” 阳光下,小院中,韩冰半躺在地上,双手撑着身后。他眯缝着眼睛,脸上的神情就好像写了四个字上去,“百无聊赖”。 “咱救了你一命,可你这丫头可真不讨巧呐!” 丫鬟此刻呆立在那里,盯着院中的少年,一言不发。可韩冰看得出,丫鬟的身子,有些抖。 见丫鬟死不开口,韩冰重重冷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仿佛在回忆着一些,他极不愿回忆的往事。 “既然你不开口,就让大爷我帮你提点一下!” “龙丘城破之前,你说你流落风尘,却不说你就在香红阁!” “在香红阁,你有个情同手足的姐妹,叫做小雪!” “一日天降大雪,你们曾经施舍过些饭食,给三个落魄的贱乞丐!” “那其中有一个乞丐,为了报答你们,便在一日晚上,找到香红阁的门口,求见你们的小雪姑娘!” “是!那要饭有点矮!” “有点胖!” “还有点瘸!!” “可他还是坚持要告诉你们,快点跑!因为蛮兵就要入侵!” 说到这里,韩冰一下挺直了身子,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红兰。 “你们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把他,打了出来!!!” 一瞬间,韩冰的声音猛然间放大,好像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一样。 红兰惊恐的瞪大了眼睛,腾腾倒退了好几步,无法抑制的打着颤。因为她明白,这每一句话,都是事实。更因为,她想到了蛮兵进城的那一日,小雪姑娘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红兰,那乞丐,一定是他的使者…呵呵…想不到啊…真想不到…最后…他还是不肯来亲自来见我…” 而此刻,还没来得及红兰反应,韩冰却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他的声音已然变成低声的咆哮:“你们不听!还打他!!还他妈打一个脑子不正常的瘸子!!!” 红兰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瘫软在地上:“曼…曼…您一定就是曼陀罗大人!我们错打了您的使者,还望大人…饶命!”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走样。 沉默… 今天,韩冰第二次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有点不够用。 “…那个…啥…?” 本来,他只是想痛快的骂两句。 如果,在那一天,雪姑娘对阿猫好一点;如果,雪姑娘没有将阿猫哄出香红阁;更如果,阿猫没有发那该死的花痴,自己的那两个傻弟弟可能现在还和自己一起流浪,一起讨食,一起挤一条薄薄的绒毯,一起数天上的星星。 也就没有了,月亮湾。 但,事实是,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注定无法更改。 雪姑娘有错么?红兰有错么? 他们三个,被打受欺负的日子,还少么? 可他今天为什么这么生气? 在见到红兰的那一刻,韩冰的心便如乱麻一般,不堪的往事一件件搅动着自己的心神,让自己越来越烦躁。 也许,他只是想发泄,发泄对两个傻弟弟的无奈,发泄对自己处境的担忧,发泄自己莫名的愤恨。 也许,什么都不是,他只是想痛快一点。 本来,他是打算骂完,就让红兰离开的。 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谁知,从红兰的嘴中,居然唬出一个陌生的名讳,一场天大的误会,一团谜一样的疑云。 他的怒气,在这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默默的瞧着地上跪倒着的红兰,瞧了许久。 此刻,他有很多选择。 在这些选择中,有很多都可以让这场误会变成他经历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从此,便与眼前的丫鬟再无瓜葛。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 这种东西很奇妙,会让人在某个瞬间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这种东西,叫做好奇。 韩冰是一个好奇的人。 尤其是一个谜题摆在自己眼前的时候。 其实,这是他最大的不幸。 这个谜题关系到的,是全云鼎大陆之上,一个神秘的秘密,一个亘古的传说。知道这个谜题答案的人,必定会在自己的一生中,遭遇惊险劫难,生死风波。 可惜,这一切的一切,他不知道。 “对…额…对啊,你才知道咱就是那个什么陀罗大人!你可知道刚才那魔头为啥杀不了咱?!你可知道咱的能耐有多大?你可知道隐瞒大爷我是啥下场?!” 韩冰脸色一变,冲红兰怒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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