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 </p>
匠工野人不遵号令、聚众作乱，毫无疑问是一项重罪。 </p>
依律法论处，为首者当戮、磔、枭首、腰斩，从犯黥、劓、斩左止、宫、笞，附和者贬为刑徒奴隶，连坐亲族。 </p>
如此一来，内务府必然元气大伤，野人也会离心离德。 </p>
扶苏想尽办法为双方开脱，但满朝文武却死活不肯答应。 </p>
京报也大肆煽风点火，在头版上刊登：法不公则道死，道死则天下大乱。请太子殿下依法治国，秉公而断。 </p>
历来新君继位，总少不了‘主少国疑，大臣未附’这样的桥段，更何况扶苏离继位还有一段距离。 </p>
万般无奈之下，君臣互相妥协。 </p>
扶苏拟定了一份名单，事前招来章邯千叮咛万嘱咐，然后才在朝堂上宣布定罪追责一事由吏部代为处置。 </p>
蒙毅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p>
只要朝廷拿到了处置权，可以操作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p>
章邯混迹朝堂多年，该如何抉择心中自然有数。 </p>
两日之后，天空阴翳，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p>
一处宽阔的空地上人头攒动，无以计数的民夫匠工汇集到一起，按照所属府司形成大大小小的方阵。 </p>
章邯及吏部一众高官正襟危坐，目光威严地来回扫视着台下。 </p>
现场的人数太多，后方的人只能看到高冠华服的官员站了起来，面色冷峻地宣读了一份文书。 </p>
接下来维持秩序的兵卒和小吏就开始奔走呼喝：“念到名字的往前走，不得延误，否则以违抗上意处置，听明白了没有！” </p>
田舟、杨宝等府司主官坐在台下最前排。 </p>
他们互相对视，内心同样紧张又忐忑。 </p>
决定匠工命运的时候到了。 </p>
“荆不耕、宋让、丁聚、赖驼……” </p>
文吏字正腔圆地念出一连串名字，台下的匠工精神紧张，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已。 </p>
“往前走！” </p>
“念到名字的出来，尔等不怕罪上加罪吗？” </p>
主动站出来的少之又少，大部分都低下头蜷缩身体，试图能掩人耳目逃过此劫。 </p>
然而熟悉各府司的监工和吏员也在场，不费什么手脚就把他们一个个揪了出来。 </p>
“大人饶命啊！” </p>
“草民愚昧无知，无意间犯下大错，请上官开恩！” </p>
田舟听到身边传来的呼喊，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p>
可吏部高官在此，哪有他插手的余地。 </p>
台下很快挤满了心慌意乱的匠工，等兵卒列好阵势从两边涌过来，他们更是两腿发软站都站不稳。 </p>
章邯轻蔑地发笑：“本官执掌将作少府的时候，从来无人敢犯上作乱。” </p>
“想不到一别数年，竟然积弊丛生，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p>
他负着手缓缓走上前。 </p>
“尔等可认得本官？” </p>
匠工目光闪躲，不敢直视他的容颜。 </p>
威名如雷贯耳的章将军！ </p>
凡是将作少府的老匠工，哪个不晓得他的厉害！ </p>
“认得就好。” </p>
章邯心满意足地回过头去，吩咐辅官上前读鞫（jū，判决书）。 </p>
匠工们大气都不敢出，哪怕浑身上下像是有小虫子在爬，也不敢动弹一下。 </p>
田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鞫书的背面。 </p>
因为变乱发生时他守住了冶铁司的库房，避免造成更多的死伤，扶苏特意嘉奖赏赐过他。 </p>
鞫书上绝不会有他的名字，这一点无需担心。 </p>
但是站在台前的都是任事多年的老匠工，技艺精湛、经验丰富，乃是构成各府司的基石。 </p>
“太子殿下圣明仁德、宽宏大度，怜恤尔等为皇家效力多年，辛劳勤恳。特赐法外开恩，赦尔等不行君令、聚众作乱之罪。” </p>
听到这里，匠工们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欢呼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的笑容。 </p>
“然律法森严，不容藐视。” </p>
“小过不惩，必成大祸。” </p>
“判：在册者革除职位，驱逐返乡。家产抄没，充抵抚恤。” </p>
“即日执行，不得拖延。” </p>
文吏话音刚落，台下的匠工齐齐哗然。 </p>
“上官，殿下真要开革我等吗？” </p>
“求上官开恩呀！” </p>
“我等给皇家干了一辈子活，此时年迈体衰，若是身无分文，哪能回得去家乡！” </p>
“上官，您不能这样啊！” </p>
“求上官跟太子殿下求求情！” </p>
章邯被嘈杂的哀求声吵得心烦意乱，用力挥了下手：“把案犯带下去，违令者就地格杀！” </p>
田舟忍不住站起来喝道：“且慢！” </p>
“章尚书听我一言。” </p>
章邯眼神蔑视，不欲理会对方。 </p>
陈庆在场，我敬他三分，给你留几分颜面。 </p>
现在嘛…… </p>
是谁给你的勇气高声说话的？ </p>
“章尚书！” </p>
田舟又唤了一声，挤开维持秩序的士兵，走到对方身边。 </p>
杨宝迅速跟上，站在师兄身后与章邯对峙。 </p>
“田少府，久仰久仰。” </p>
章邯皮笑肉不笑地抬手作揖，语气有些不耐烦地说：“本官公务在身，无暇会晤。” </p>
“有什么事稍后再说吧。” </p>
田舟不死心地问：“请问章尚书，鞫书是否出自殿下的授意？” </p>
“皇家内务府自成一体，不受朝廷调遣……” </p>
章邯勃然大怒：“田少府，轮不到你来质疑本官！” </p>
“殿下在麒麟殿当着满朝公卿的面，授命吏部全权处置此事。” </p>
“忘了，你官职卑微，进不得麒麟殿，无法聆听圣训。” </p>
他返身回到公案边，双手捧着一卷帛书重新返回。 </p>
“殿下亲笔批阅的奏疏在此，尔等欲忤逆诏命乎？” </p>
“还不速速退下！” </p>
田舟敢怒而不敢言。 </p>
他硬着头皮作揖道：“章尚书，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p>
章邯大袖一拂：“诏命难违，田少府切莫自误。” </p>
“接下来的判罚还多着呢，左右，请田少府退下。” </p>
眼看着士兵向自已走来，田舟高声喊道：“章尚书，法理无外乎人情。” </p>
“军法中有将功抵罪，秦律中有削爵抵罪。” </p>
“田某任事以来，立下些许微末功劳，受皇家赏识窃据少府之位。” </p>
“辖下匠工惹出祸端，在下难辞其咎。” </p>
“请章尚书奏请太子殿下，责罚我一人足矣。” </p>
“田某愿辞官去爵，家产充公，抵赎下属之罪。” </p>
周围霎时间为之一静。 </p>
无数道视线朝着田舟的身影汇聚而来。 </p>
他既不高大也不英俊，既不勇武也不风度翩翩。 </p>
相反，田舟前额半秃、相貌憔悴，还有些驼背，活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 </p>
但是在匠工眼中，他的身影却在逐渐拔高，恍如一尊顶天立地的巨人。 </p>
因为之前与野人争斗时，田舟不顾念同僚手足之情死守库房，导致许多人对他心生不满。 </p>
此时所有怨气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无法形容的感激和钦佩。 </p>
“田少府，你在说什么笑话？” </p>
“凭你的微末职位，抵消得了上万人的刑罚？” </p>
“你未免太高看自已了吧！”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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