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既捱罢后势又来,汪毓下意识便要运气护身,可中了化气散内力自是流转不得,结结实实挨上了这一下,眼前一黑时,不觉以头抢地,双手护腹哀声也是,疼痛难耐于地扭爬只像个蛆虫,胃中不自舒顺只顾闹腾,翻江倒海时也阵阵恶心,当即干呕了去,立时密汗渗出,脑门无有干处。
“这可真叫我犯迷糊了,侯爷,先前要我卯足劲上药喂汤伺候好他的是你,现下要使杀拳的也是你。搞不懂,搞不懂。”开瑞闻得嚎叫闯进屋内,觑得不明,知得不清,一时哪知所以。
侯知客眼睑未抬,木冷面寒,道:“你且出去,我与他有话要说。”
“吱啦”声起,是木门阖上,屋内昏暗唯窗间透射光来,一时去了暖意。
候知客一拳砸过,却不再续拳,单手提过凳来于汪毓跟前坐下,居高临下把目觑视着扭滚于地抱作一团的汪毓。见其深吸吐纳数下,强提着一口气,扶着身旁木桌徐徐腾起降降爬直,瞪视候知客满脸怒容。僵持良久却未曾发声,他也知得候知客所击皆是留手,未曾裹上内力全凭肉拳,否则拳力若他,一掌便能毙了自己,忌惮多许何敢轻举妄动,只便立挺捱着。
侯知客怒目觑罢辄变嬉笑戏颜,脸不见板,放声只闻:“哈哈哈,痛快痛快!愤懑之气已积压我胸中多日,这一拳砸出,当真过瘾!”站起了身,解下背后布囊掷于木桌,只听得“叮当咣啷”好一番声响。
“拿去吧小子,这里尽是你的使器,你且点上一点,可曾缺了少了。哦,是便长剑断了,我便没有拾来。”
汪毓打开布袋,辄见六把短剑一把子母剑,是便共铁剑七把一柄不少。剑身已擦拭干净何见血迹,剑锋青湛薄如蝉翼一如素练悬瀑里冲刷得净的银鱼,熠熠闪烁,汪毓看向候知客,眼中疑惑神情却是不解:如此当下,又是闹的哪出?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我候知客也不是胡搅蛮缠之辈,我与你并无生死大仇,你且放心,决计对你不存了施难的心思。”整了整衣摆,候知客再又坐下。“你饶我家猴郎一命,我自得救你一命还报之,这没甚么可说的。但你杀我门堂主皮卞齐,又连累我毁去左目,面上无光疼是难捱,我心中愤懑不愿受这气,便就以两掌一拳还报之!自此,我同你再无牵扯瓜葛,便是日后于江湖见了,也休要有半点寒暄的意思,只当不曾相识。”
汪毓听罢触动当时,方抬目端详起眼前的汉子,辄目得其左眼绷带不见,却嵌箍一烤黑漆硬皮的眼罩,右眼落寞无神不说神情也布满沧桑,何见当日屠夫相,只是憔悴失神翁,哪里还有个戾气杀心。汪毓心中此时虽疑惑万千也是不忍再问,只目着侯知客不发一语,待其娓娓道来。侯知客无神的双目眯觑了一番,又道:
“我侯某于鬼手门一呆便是一十五年。这一十五年来,鬼手门算得养育我有恩自不便说,可侯知客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劳苦功高,便功劳不得苦劳也甚,违背道义之事实干不少,昧心留于此,不过念及当初那使我不曾饿死的一饭再是宿居之恩,况早已百倍还之。不曾想,郭护法……郭磊那厮!半点旧情不念,随己好恶就剜去我侯某一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乃堂堂铜手堂堂主,为门派征战数久,是连昔日门主都大为赏识的人物,他竟对我如路边野狗一般,他怎敢!如此心寒。”右目竟见银光闪烁,是萦着泪花:“罢了罢了,自作孽不可活,是我侯某腌臜之事所做太多,落得如此报应。这鸡鸣狗盗杀人放火之事,我也不愿再沾,就以左目为清,做那一笔勾销的抵债,自此一拍两散吧,我侯知客,再不管鬼手门了。”
江湖素是如此,有绿槐嫩柳煦阳熏风,便就有焦土枯木暴雨狂流,有疏星朗月玉人罗扇,便就有天雷地火魑魅恶丑,有春花秋月新绿鸣蝉遮不住的刺骨严寒,有遍身罗绮佳人才子盖不住的路边冻骨,有朝暮轮转日征月迈扫不尽的衣不蔽体满目疮痍,有近门屋檐高悬庙堂斗不尽的尔虞我诈涂炭生灵。
陷于江湖,何曾事少了,何曾善始善终了。
恸罢息得一时,侯知客抬目觑一番大病未愈仍显憔悴的汪毓,又道:
“你身上的毒,我且解不了,贾峰流能高居首堂,自是凭这独门化气散,歹毒棘手甚矣。我不晓得你以后作何打算,要是还想走走江湖捱下去,这等苦怨深仇需不是你一个人能扛将过去的。”
汪毓正要言说,侯知客虚空拍掌按下,示意汪毓莫要多嘴,复言道:
“你莫要不忿,存了不服的心,我且问你,这个大坎凭你孤身如何迈得?他要捏死你如同捏死一只蝼蚁。依我想,你便就寻个大派入了吧,不是见你同柳剑派有些故交牵连?你去了准可进,以后能借派门势威求那化气散解药,却再计较,柳剑派端的响当当的名门旺宗,寻常人入不得,也算是你小子的造化,不似我这般……哎,不提,不提。”
“候堂……候大哥,此番光景,我又哪里寻得甚么派别。入柳剑派需改柳姓,我是断然改不得的,本想往至万剑宗讨习剑道,哎,自以为是夜郎自大多也!现下才知我且如何小觑了这山外的一遭遭,如何羞矣愧矣!莫说我现时内力全无,便就是有的那点微薄内力,又如何能入得了花宗主法眼,说到底,汪毓不过井底之蛙,是深涧阴潭下的一滴淡水,如何能汇入了这大江大海。”想来若此,自己当时求艺心切也热血上涌,便头也不回踏出山根,并不曾多想江湖个中计较,倒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如今目得真真各家好手的功夫手段,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偏此时又身遭重创内力运流不得,一生多程要被鬼手门追杀,真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以后的日子可当真不好过。
念及此处,汪毓难色上了心头,多是羞赧懊恼苦相。
“此言差矣,小子你何故自怨自艾枉顾悲叹。”
侯知客说道:“于你这般年纪,已能有如此胆识武功相当不俗,我等长你几轮,当是多了数十载苦命钻研的功夫,何须以我辈衡之?不卑不亢莫欺少年穷,方为大丈夫所为,莫要哀叹。”说罢辄举大臂拍上了汪毓肩处,“容侯某聒噪多言,再献上一句,内力便无又有何妨,我候知客练拳数十年,一开始晓得甚么内力不内力的!虚者实其核,实者虚其壳,外家功夫讲究的便是招数肉身,内力没得,便不练拳了吗?内力深浅又如何,不还是靠拳头打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汪毓眼中闪出辉芒正是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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