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是让林平去查的。
而这日林平整理完所有的消息想禀报时,林如海已经回后院去了。
老爷在巡盐任上比从前都忙,一年至少出门四五个月,就是在扬州,也常有忙到二更天三更天的时候。
更别说就算是十五年前,老爷也没有天天回后院的日子,若忙到太晚,就直接在书房歇下了,如今却日日要回去找新太太。
别人见了老爷给新太太那些聘礼,对老爷现下这般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是新婚,新太太又是表姑娘。
但依他看,老爷和新太太并没亲热到这个份上。
做下人的不好议论主子,这些话他只心里想过,并没和别人提起,连家里的婆娘都没说过。
不管怎么说,上头的主子们一心,他们做奴才的日子才能好。
新太太的规矩比贾太太的还严,比原来做表姑娘的时候威严多了,家里本来有几个心浮的人,不用新太太出手,就自己把那点心思给压回去了。
林平自认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别说现在知道老爷这么看重新太太,就算是新太太做表姑娘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轻疏慢待过,可、可这不代表他愿意扰了老爷和新太太的好事啊!
但老爷说了,让他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林平把西洋珐琅嵌宝小怀表塞回袖子里,提着心和正院守门的婆子问:“老爷太太歇下了没有?”
不知该说幸好还是说不幸,老爷和新太太还没睡下。
他在门口等着,从屋里出来一个大丫头亲自领他进去——他认得是菊影。
老爷和新太太一起在堂屋等他回话。
进了屋子,他瞥见新太太似乎连头上簪钗都去了,忙死死把头低下去。
事关新太太,还不是什么好话,他也不大敢说。
可老爷让他回,他只得把他知道的都说了。
新太太好像没生气。
新太太问老爷:“咱们的婚事并没大办,只请了扬州城中十来家人,不过聘礼嫁妆多了些,这才几日,外头怎么就传成这样了?再者,这话中只提聘礼,一句不说我的嫁妆,我虽把嫁妆自减了些,却不信家家都能拿出五万嫁女儿,竟这么不值一提了?”
林平心中一动。
新太太只怕不是在抱怨她的嫁妆不被人重视,让她没面子。
宁安华确实觉得盐商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背后一定有推手:“聘礼是四月二十九送的,到现在四个多月,晒嫁妆却是八月十六的事,过去了大半个月,也该各处传开了,又比聘礼更近,该有更多人说。如今他们只字不提我的嫁妆,言语里竟似我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好用金银打动。你说可奇怪不奇怪?”
林平光在底下听着,就觉得冷汗直冒。
若真是有人谋划,那一定是冲着老爷来的。
是他亲自去查的,他怎么没想到这些?
太太这份心智……真是……
那这事后面会是谁呢?
宁安华看着林如海。
林如海的面色着实不甚好看。
他命林平先回去,然后请宁安华一同回卧房。
宁安华搭着他的手起身,见他正思索不说话,便也不再说什么。
其实她心中正在后怕。
如果他们没这么警觉,没有这么快就查清事实,或者她不收礼的态度没有那么坚定,给盐商们留下了还有希望的错觉,等盐商们的热情越涨越高,不仅江苏本省,连安徽、江西、湖广、河南等地的盐商都有了动作,到那时,她贪财收礼和林如海“枕边风”、徇私的名声早都传出去了,谁还管真相是什么样?
她认为在这件事上,贾家的嫌疑近乎等于零。
林黛玉还在荣国府住着,月月都与家里有书信往来,她在荣国府也明显有了自己的消息来源——宁安华猜测有可能是王熙凤,贾母还在等着她到底对外说多少嫁妆,就算下手也不会这么快。
这事明显是冲林如海去的。
把林如海的名声搞臭,官位搞没,让林黛玉从三品大员的女儿成了罪臣之女,对贾家有什么益处?
再说,贾家难道就一点也不想从林如海身上得到好处了?
除非贾家是想逼林如海休妻。
但就算林如海真的休了她,他的名声也不一定会好转,甚至可能因轻义重利变得更差。
而且,如果真是他们做的,他们还指望林家会与贾家有任何往来?
她不觉得在贾家掌握对外话语权的贾政,和“老祖宗”贾母已经糊涂到了如此地步。
在官场上行走,可以朋友少,也可以敌人多,但不能敌人比朋友多太多。
贾家和林家好歹是姻亲,就算没那么亲密了,也没必要结成死仇。
贾母曾经想,或许现在还在想压制她,但绝对不会主动拿聘礼说事,把贾敏的脸面放在地上踩。贾母甚至不许贾家其他人知道,林如海给她的聘礼比给贾敏的多。
况且贾母虽然出了昏招,但她竟然是贾家唯一一个如此重视林如海的重要性的人。
除了贾家之外,她和原身都未曾再与别的人家有过龃龉。
原身父亲活着的时候,也没与谁有过这么大的仇,几乎恨不能置她和林如海于死地。他们也没这么大能力。
何况,宁家一直与林家绑定。有什么仇人也是两家一起的。
那就只能是——
宁安华缩回被子里,右手拿着怀表看——晚上十一点了,明天上午不到五点就得起床,再不睡不行了,左手便搂住林如海的胳膊:“我先睡了?”
林如海本来双眉紧锁,满腹愁绪,正打算和她说些什么,谁知听得这一句。
他扭头,见宁安华一头乌发堆在枕上,双目半闭半睁,含着水光,腮上有淡淡的红晕,看上去真似要睡觉了,不禁一时把想说的都忘了:“你这是……”
宁安华把脸也贴上他的胳膊,天地灵气更快地向她涌过来,舒服得她忍不住蹭了蹭:“天纵然塌下来,也有表哥撑着,再说不是塌不下来了?我明日就让人把我其实有二十……十多万嫁妆的消息放出去,再做几件不吝啬银子,捐款捐物的好事、善事,别的就全靠表哥了。”
她说完觉得心疼:“今年还没赚着什么钱呢,这一正名,不得出去二三千两。”
她虽比宁安硕、宁安青每人多了八万左右财产,但都是些不到危急时刻不能变卖的摆设、古董、字画、书籍和林旭的衣服首饰,其余房屋土地铺子三人是一样的。
而她多分了这些,可以说是对她养大弟弟妹妹的酬劳和补偿,也可以说,她仍然肩负着接济将来可能会破家败业的弟弟妹妹的责任。
分家后,她手里能生钱的有一个庄子和两个铺子,每年多能送来三四千两的出息,若年景或生意不好,或许一千两不到的时候也有。
一下出去二三千两,可不是她两年赚的钱都没了?
林家给她发的月例银子一个月才只有二十两。
去年她挖薛家的墙角,不算本钱和赏白三等人的,入账共三千二百两,她分到一半,才只有一千六百两到手呢。
林如海其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更没想到会牵连到她身上。
他看宁安华眼睛也睁大了,眼里的水光和困意也没了,神情严肃,不知正在算着什么,心里反而轻松了。
妹妹说的没错,就算本来有再严重的后果,也不会发生了。
他已经猜到了幕后是谁,他们出手,说明已经急了。
他摸了摸宁安华的发梢,笑道:“怎么会真用妹妹的嫁妆钱?”
宁安华抬头看他。
林如海低声道:“我拿五千两银子给妹妹,妹妹花剩的,留着就是了。”
宁安华双眼一亮。
她虽然成了林家的当家太太,但严格来说,她自己的钱只有她的嫁妆,林家的钱并不能算是她的,是林家公产——其实就是林如海的,她只是能管,能(在正当用途)花而已。
虽然她就算给自己做衣服打首饰买家具花上几千一万,林如海大约也不会说她什么就是了。
如果她不生孩子,也不过继一个,林如海离世后,如果任上不用还亏空,她也只能分得他遗产的一小部分,大约在两成到三成之间。余下的部分,她仍然只有管辖权和使用权。
等她去世,她的嫁妆和私产会全部由林黛玉继承。
现在林如海说要给她五千两银子,就是从林家的公产拿到她的私产里。
宁安华高兴之余,没忘了提前和他说明白:“我最多拿三千两办事,差不多就是两千两。不管剩下多少,表哥可不许说我贪财,是你自己给我的。”
林如海笑道:“本来多的就是给妹妹花的。这五千两妹妹全收下也使得,我再拿三千两给妹妹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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