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睡意拒绝来访，片音从床上坐起身，继续品尝那块她在心目中烘焙的糕点，它叫做恐惧。</p>

这天晚餐开始不到一刻钟时，她的脑海中倏然间浮现出这样一种念头，她突然意识到：人在生命中能感受到的一大快感，恰恰来源于自己的恐惧；人们恐惧恐惧，是因为从没有一分钟停下来认真思考过自己能从恐惧中得到什么；人们不曾主动探索、拷问自己的恐惧，思考我们的恐惧到底是什么，而只靠着向来被感染的陈规常俗先入为主，在惯性的屈辱下瑟缩团伏于一隅，而后自行剪断双翼，埋头被恐惧拷问。人们惯于恐惧恐惧，却很少意识到，人本身便具有让恐惧恐惧的可能性。</p>

她发觉仅仅是不再避让，尝试着主动靠近恐惧，停下来思考恐惧究竟为何物，尝试去感受恐惧的实质，以及人到底为何而恐惧，这恐惧的力量究竟有几分真实，又有多少虚构这一类问题的那一霎那，恐惧的力量即刻被削弱了，而自身内在的力量则在不断加强。</p>

这个时刻对她来说既“混乱”又明澈，诸多想法和新的意识几乎在同一瞬间全都向她涌来，但片音明确它们将带领她走向的，本质上可以说是同一条道路。</p>

所有这一切在极短的时间内，诗一般完成了。</p>

瞬间，一瞬间，很多个瞬间。</p>

处于此种状态之际，一汩汩燃烧着的快感充满片音的身体，积蓄的兴奋感缠绕指尖，令她颤抖不已。这快感具有多重身份，获取着多个面孔和形体，是某种独思的预兆，是打开意识更多层面的复原图。当心灵被这种罕见的热流涤荡、饲育过后，同样只需要一瞬，仅在那同一瞬间，作为主体的个人，已经获得了一些有助于维持内心平静的力，一些可遇而不可求的，人所亟需的原力。</p>

“在我因某物感到恐惧之时，尝试将恐惧从‘我因之感到恐惧’的事物中区分出来，仅是做到这一点，也会有新的东西冒出来。”</p>

“不断会有新的东西冒出来。”她想。</p>

“人不可能在自己的恐惧中发现不了任何真正宝贵的东西。”</p>

一道道声音从她的内部升起。</p>

片音忆起来，在收到某句生日祝福时。自己竟模糊地感受到夏日烈阳下冰块消融的恐惧以及一棵树具有的心理恐惧与她内心恐惧所产生的共鸣。</p>

原本她近来没有卷入任何有关恐惧的真实经历，也未曾处于一种过于烦心的状态，生日当天也不例外。但片音对此路径并不感到意外，就像即使是以较为片面的视角来看，那些生命中带有不可抗力的启示也往往都是不打招呼，骤然间降临的。这种感觉就好比一个人完全出于无心，在杏树下绕圈闲逛，突然枝头成熟得恰到好处的杏子“扑通”一声稳稳落在了你的手里，整个过程显然绕过了一般推论：如果你想要吃到任何一颗果实，你必须要种植，等待，采摘。</p>

因而当片音在得出“激发自己关于恐惧的一连串审思源头正是对面那位少年”这一结论时，她分毫不感到惊讶，尽管从整个过程的表层来看，二者似乎毫无关联，更何况到目前为止，她与他甚至连一句话也未曾交谈过。</p>

但导索源自于他，对此，片音十分笃定，因为这种直觉从一开始就不曾向她隐瞒，而过往经验已经教会她应当如何尊重自身直感的重要性。</p>

她任由自己陷入回想，宛若一百只精心折叠的白色纸鹤，甘愿冒着夭折的恐吓，纵然随湖面泛起的涟漪飘荡。</p>

当天下午。</p>

片音从茶室走下楼时，嘴里咬着块方块形华夫饼，她腾出双手将长发捋在一起，随意盘好趴在头顶，用手腕上一根发带束好。束发只耗费几秒钟就结束了，到缓步台时，某种不同于往常的新状况出现了，楼梯下距离十几步阶梯处，站着位陌生的少年，他原本背对着她，循着脚步声略微转过身来，就像几小时候后朝她卧室的窗户遥望时那样。两人目光相遇，片音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顷刻间，她希望那块像幕布一样垂挂在她脸上、完全遮挡住嘴唇和下巴的华夫饼能够消失，希望自己没有因诧异而圆睁着双眼暴露出惊讶的模样，她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和对方一样，像一块生铁。</p>

午后，阳光漫溢，绕着屋顶荡秋千；用一种潮湿、模糊、梦游般的眼睛打量着客厅，不厌其烦地吐出只有它自身能够听闻的喁喁声。</p>

生铁很快将视线撤回，消失于眼际。</p>

当七月卖力用它那汇集了全身气力的京红色利喙将那块蓬松的，散发着麦香的华夫饼从茶几上一路往自己巢穴里拖行时，简直像拉着一张新买的床垫。</p>

这些片音都并未察觉，她不知道自己将它遗忘了。</p>

“这是树家的孩子，树太太嘱咐他来给我们送了些酒。”</p>

她什么也没问，不明白二妈为什么要主动提起这些。</p>

“他晚上还会来参加你的生日宴呢。”</p>

由此，当他那句“这种甜点让人想到乳交”在空气中不断分解，缠绕，再重新组合异变成回飞镖一般的鳗鱼，钻进人们凝滞的面色中大肆游来游去时。她知道，机会来了，她想咬住。她直视他，瞳仁里写满安定，而他则以一种凛然的目光回视她。</p>

那时候，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让她明确了，即无论发生什么，在这场漫长的对峙中，最先移开视线的，绝不能是她。</p>

这一切在片音心中复返，卧室安静得像一张纸，随时能贴覆肌肤，带走她身上多余的热气；但那种流遍全身，紧凑、隐约和狡黠的惊愕呢？</p>

“他有一双能在周围制造出沉默的眼睛。”</p>

她终于将这一观念抛置于空中。</p>

“告诉我你眼下栖居着的声音。”</p>

永恒在大地上奔跑，远处的群山紧贴着深夜青瓷色的鼻息缓缓走了过去。声音，新的声音划破寂静，犹如道道白刃。</p>

“谁是树誉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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