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说易仿佛还嫌这番言辞不够难听,继续道:“杜二公子之前在葬河河道突然出声要投诚,便是想让同行之人脱逃的权宜之计。而我此行本就是为了虞宫而来,也无心计较那些几年来不肯开尊口之人的去留,自然将计就计了……敢问,杜二公子本就是为局势所迫、并无诚意投我蜀地帐下,又凭何指摘我不以君王待士子贤才之礼来待你?”
姚说易一番长篇大论本意是想揭穿杜宇的企图,借机讽刺与他,没想到杜宇被拆穿了不但不恼羞成怒,反而露出一抹喜色。
“没想到蜀地王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不学无术。”尽管饿得头晕目眩,杜宇依旧不减其贵气地笑了。
“……是吗?”姚说易自认最大的优点是能忍,自然知道如何用言辞来激怒别人,没想到杜宇不怒反笑,这会儿被噎了个结实的反而成了他。
“想来蜀地王也是读过几年圣人教诲之人,只是少时走了歪路以至于父母缘薄,否则也不会用这些乌烟瘴气的卑劣手段。”杜宇再一开口,明枪暗箭齐出,一刀捅中了姚说易大不孝,一剑戳穿姚说易阴险。
“杜二公子似乎……不太惜命。”姚说易一双眼睛只剩两条细缝。
他刚从牙缝中挤出后四个字,周遭就响起一片侍卫刀剑出鞘的声音。
不及杜宇眨眼,一排利刃就从四面架上了他的脖颈,为本来就缠了好几圈绳索的脖子更添了几分命悬一线的热闹喜庆。
杜宇眼底映着一片寒芒,尽可能维持住脸色不变,为他一贯贵气有利的眼神平添几抹锐利,更在姚说易再度说话前开了口。
“敢问蜀地王可有兄弟姐妹?”
他连个插话的暇余都没给姚说易留,直接道:
“想也没有,难怪不懂这些。”
杜宇说:“蜀地王不问天时地利人和,执拗于拿下虞宫多年,加上数年前淄州易主,如今的盟友只剩一位枭王。”
“那又如何?”姚说易眯眼狐狸似的反问。
“看蜀地王的态度,想来肯定还不曾接触过我嵩峻杜家。”杜宇笃定道。
嵩峻王乐正幽言对杜家庇护甚微,数百暗卫每天十二个时辰占满了杜家周遭左邻右舍,寻常精锐几十刺杀死士奈何不了,宛如铜墙铁壁。上百死士则会惊动城池守卫,继而也就惊动了嵩峻州兵,只为了一个嵩峻杜家而惹来兵祸肯定是得不偿失。嵩峻杜家虽然未曾许诺入嵩峻王帐下,却因乐正幽言慧心的考量给予同样的敬重,偶尔也会与她坐谈天下大事。有嵩峻王礼让的庇护在前,也就几乎没王敢动杜家。尤其在湘西谈家被瑞侯穆东来的手下一把火付之一炬,嵩峻王对杜家的护持更严密了许多。
“杜家这一辈就我跟长兄二人,我与兄长感情一贯亲厚,我若折在此处,家兄定会投效逻桐,促成嵩峻与逻桐为盟友。”杜宇侃侃直指关键。
“远交近攻,我与逻桐相隔甚远,逻桐与嵩峻毗邻,若真打起来,你说高行厚会选谁?”
姚说易不为所动道,“杜二公子可莫要过于想当然而言。”
“虽然自古以来远交近攻就是纵横之术的精髓,可蜀地若是被八郡孤立在外,又恰巧占下了虞宫,难道其他人不会趁着蜀地大军在虞宫伺机而动?蜀地反倒会成为最先被鲸吞蚕食的一郡。”
杜宇同样不为所动地继续道:“既然蜀地王如此自负,那可愿与我赌上一局?”
“赌什么?”姚说易问。
“赌注就是——即便我挑衅至此,蜀地王也会念及嵩峻杜家,珍惜我的性命,更会尊我为蜀地贵客,让我自由往来于蜀地,成为蜀地王帐下最不受待见的一名谋士。”
杜宇说:“至于诸事是否愿意听取我的劝诫,那就由蜀地王自行判断。”
杜宇这席话说罢,面上虽无异样,心下却是忐忑起伏。他与姚说易严格来说真正的照面是从葬河河道起,杜宇唯恐自己并不是真的擅长识人,难保自己估算错姚说易的秉性。这个赌局的一切博弈都建立在姚说易吃这一套的基础上,若姚说易不吃,那他就会没命。
姚说易沉默地盯着杜宇,仿佛失神了片刻,直到方才离开去传令的那个传令兵回来,看到这刀光剑影阵仗难免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才把姚说易唤回了神。
“王?”传令兵疑惑道:“可还有其他令……?”
“杜先生似乎……”姚说易再开口时,无视了传令兵,对杜宇称呼也变了,“杜先生似乎与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为国为民的虚伪谋士不同,懂得因势利导与趋利避害。”
“谬赞了。”虽然这些话在杜宇耳中听起来根本不是夸奖。
“那么,”姚说易问:“杜先生劝了我这么多,是想从我这换到什么?”
杜宇贵气不减,以退为进,道:“这就要看蜀地王的意思了,毕竟我只是区区一介谋士。”
跟聪明人交谈只需要点到为止,姚说易恰巧不止聪明还十分狡猾,把话说满还不如留些余地让他自己去想。
“既然杜先生如此看得起我蜀地,我自然欢迎之至。”姚说易思索不过半舜,态度登时大变,十分礼遇道:“来人,给杜先生松绑。”
杜宇脖颈上的雪亮利刃闻言纷纷撤走,他也终于可以告别这张太师椅。
被解开束缚后他没急着站起来,先活动了一下自己被捆得发麻的手脚,露出一抹满意的神色。
姚说易仿佛见不得杜宇这片刻的喜形于色,张嘴就要说话,哪知道不会市井粗话的杜宇竟然能用一句就把他给堵哑了。
“如果蜀地王还想说我身上还有一种奇毒,切莫造次之类的话,那我奉劝您先别急着忘了方才说过的话,下次也要改用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否则,偏偏不太巧,我有很多朋友都专精此道,无论用的是什么毒,他们都有法子解。”
杜宇这一句话出口,囊括了三种考量。
杜宇连姚说易只字未提的下毒都能察觉,那他必定扪心自问并得出结论,杜宇乃是可用之才。而要是姚说易连这种暗示都听不懂,杜宇便会觉得他也不过如此,根本不值得周旋——这是生路。
再则是“死路”。他此次大放厥词若还有命留下,他自然得回沁园去找君迁子给他解个毒。至于被毒死或者被杀死,本质并无不同,横竖都是豪赌,又何必计较怎么死的?
姚说易哑了。
杜宇不动声色的继续活动发麻的手脚,心下明白自己赌到了一条生路,这才站起身来,半垂着眼,睨着比自己略矮半个头的蜀地王,气势逼人的对他行了个礼,面上笑得十分妥当。
他问:“士待王以礼,敢问王待士如何?”
“王亦待士以礼。”姚说易暗自磨了磨牙,假笑着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药的确不是什么毒/药,只是普通的迷药,我的手下没轻没重,药量下得重了些,还请杜先生多担待。”
姚说易手下的自然各个都是机灵人,旁边当即有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出来单膝跪地抱拳请罪,并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双手俸过头顶,递到杜宇面前。
杜宇接过来,倒出里面那粒解药,十分光棍地往嘴巴里一塞,一言不发地吃了下去,然后继续假作无事发生。
他既然决定入姚说易的帐下,以后少不得继续跟这位王斗智斗勇,暂且见好就收,以便来日方长。
说来这一刻杜宇的心思也是有些古怪,他既忐忑,又莫名有些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期待,并非是与姚说易这样的狐狸斗智斗勇其乐无穷,而是远比辅佐一位美名在外的王,他更想匡扶的是这些早已经走向歪路的王。
虽然这难得就像是行走在刀尖上,随时可能赔上自己命,却是另一种能救更多人的“行侠仗义”。
如此,他的选择又有何不妥呢?
“王。”等待已久的传令兵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忙道:“全军随时可以开拔。”
“好。”姚说易转身看向传令兵,仿佛已经忘了刚在杜宇手里吃的闷亏,道:“付寻松逃得那么快,八成是个饵,他们肯定还留有后手。前锋先行一步,切忌别追的太近。”
传令兵点头应是,接着问道:“行军方向是……?”
“东北四百里处——虞宫合隘关。”姚说易说:“此处应当就是决战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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