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淮有三个盐课转运分司，泰州、淮安、通州。</p>
每个转运分司下面，都有十个左右的盐场。</p>
海瑞在淮安府吸引注意，陈栋则是暗度陈仓，去查泰州府的盐仓、盐场。</p>
泰州距淮安也就三百余里，陈栋一行人，在扬州府广陵渡下了船，直扑向泰州转运盐使司。</p>
南直隶多是平原，扬州广陵到泰州之间的官道，更是一片坦途。</p>
一行人将渡口的马匹都征用后，百名精锐打头。</p>
余者轻装步行，中途路过官驿，见马即征用，紧随其后。</p>
陈栋是文臣，不会马术，只好跟焦泽一匹马。</p>
为了不耽搁时间，他又让焦泽给他绑在马背上。</p>
焦泽犹豫了半晌，在陈栋的坚持下，还是同意了。</p>
眼下已经入了腊月，天寒地冻，虽说南直隶没有北方冷，但这阴冷刺骨的风，却半点不见含糊。</p>
陈栋被绑在马背上，感受着一路颠簸，以及刮骨的寒意，几乎快晕了过去。</p>
他在马背上全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p>
终于，马匹渐歇，这是进入泰州地界了，一行人稍事休整。</p>
陈栋强撑着精神，朝焦泽布置道：“焦副总兵，你带人跟我去泰州转运盐使司！”</p>
“还有十个盐场，都要派人看顾起来，尤其是富安盐场、东台盐场、安丰盐场，我不到，一粒盐都不能放走！”</p>
副总兵虽然是二品，但终归是武阶，陈栋的客气与礼数有限，直接出言吩咐。</p>
焦泽官位坐到这个地步，也是见怪不怪，马上吩咐下去，留下几名亲信，通知后面的营卫。</p>
安排完后，他才看向这位四品的大理寺少卿：“陈少卿，碍事吗？”</p>
陈栋一咬牙：“走！只有二十里了，速速！”</p>
一定要快，要出其不意。</p>
否则给某些人准备时间的话，盐仓恐怕就要烧起来。</p>
焦泽也有些佩服眼前这位文臣。</p>
为了抢夺时机，甘愿被绑缚而行，这种文臣，比那些躲在马车里指指点点的贱儒要强上太多了。</p>
他再度将陈栋绑好，夹在胯间，急骋而行。</p>
天寒地坼。</p>
副总兵夹着大理寺少卿，纵马冲入了风雪。</p>
……</p>
半个时辰后，富安盐场。</p>
咔嚓。</p>
富安场盐课司官署大门，被人暴力砸开。</p>
风雪倒灌而入。</p>
主官见状，立马出面呵斥：“什么盗匪这么大胆！敢劫掠官署！”</p>
为首的千户官一把将人按住，环顾四周。</p>
见场面控制住，大声喊道：“受巡抚两淮盐课、佥都御史海瑞调遣！巡查泰州诸盐场！”</p>
“大理寺少卿陈栋到此地之前，一应官吏，统统束手待命！”</p>
说着，就看到有名獐头鼠目的小吏，悄悄挪动脚步往后缩。</p>
千户官抄起腰间钢刀，捏着刀柄用力砸了过去。</p>
小吏登时倒地，哀嚎不已。</p>
一应官吏怒目而视。</p>
千户官恍若不觉，呵斥道：“如有再犯……上峰有令，你们这些不入流的官吏，皆可杀！”</p>
官吏齐齐一颤。</p>
不敢再对视这官痞，低下头暗中交流神色。</p>
待这名千户官按住了众官吏，外间近百精兵，也分守四处，看住了盐工、力夫。</p>
东台盐场、安丰盐场等盐场，几乎如出一辙，陆陆续续被控制了起来。</p>
与此同时。</p>
泰州转运盐使司。</p>
陈栋趴在墙上呕吐了一阵。</p>
在焦泽关切的目光中，他重新穿戴好衣冠，用绯袍大袖狠狠抹净了嘴边污渍。</p>
眼神略微有些凶狠：“走！进去！”</p>
兵丁已经先行冲入，控制住了局势，陈栋昂首挺胸，跨步走进了泰州转运盐使司官署。</p>
“本官大理寺少卿，办两淮转运使王汝言贪腐案，此地谁是主官！”</p>
陈栋本就有种病态的瘦削，在一路寒风刺面后，面容更显得狰狞。</p>
一句话，更是宛如吐出了一路上的冷气。</p>
众多官吏闻言，纷纷看向一名矮胖官员。</p>
这人大腹便便，端坐在官署主位之上，见状毫无惧色：“本官便是，泰州转运分司副判官，常恪。”</p>
陈栋点了点头，朝一名千户道：“带上此人跟掌簿，跟本官去盐仓！”</p>
说罢，就转身出了门。</p>
常恪瞪了一眼想押他的兵丁：“放肆，本官可不是戴罪之身，容不到你们来折辱我，滚一边去，我自己会走！”</p>
说罢，撩起官袍下摆，步履稳健地从公堂上走了下来。</p>
肥胖的身躯，很是从容地跟在了陈栋后边。</p>
两人一前一后，左右又跟着兵丁、掌簿。</p>
陈栋头也不回，冷声道：“根据许浮远跟王汝言的证言，两淮盐仓已经被蛀空了，常副判，可有此事？”</p>
常恪摇了摇头：“王汝言跟许浮远素有恩怨，许是寻常官场角斗，泼脏水罢了。”</p>
陈栋不置可否：“两淮的盐仓，依照规制，应当存盐二十一万引，泰州盐仓按制该多少？”</p>
常恪脱口而出：“两淮二十一万引，淮安府七万、通州府五万、泰州府乃是九万引。”</p>
陈栋精力稍稍恢复，脚下的步伐也越来越快。</p>
沿途的兵丁照起了火把。</p>
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落在众人官袍上。</p>
陈栋带着副判与掌簿，来到了泰州转运司的盐仓，一共十一个大仓，以天干地支命名。</p>
大门紧闭，用铁链栓紧，其上贴着封条，上书“泰州转运司存积盐”。</p>
陈栋手拂过封条，口中道：“常副判，这十一个仓，有九万引吗？”</p>
九万引就是一千八百万斤，不过按照许浮远所说，恐怕只有二万引了，要真有这么大的差距，肉眼都能看出来。</p>
常恪轻笑道：“陈少卿是来查案的，我嫌疑之身，说了也不算，陈少卿这般大的能耐，不妨自己看。”</p>
语气极其轻佻，还拍了拍肚皮，闷响两声。</p>
陈栋皱眉，他转身看着常恪。</p>
后者怡然不惧。</p>
陈栋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在所有人都惊愕的目光中，一把夺过了身旁千户官的佩刀，架在了常恪脖子上。</p>
他一双眼睛犹如跳动着火焰，死死盯着常恪。</p>
阴冷道：“本官此刻杀了你，最多回去补页文书，盖个印，你信不信。”</p>
事发突然，常恪看着这张枯瘦的脸，以及乖戾的眼神，感受着脖子上的冰冷，不经意间，胯间微微湿润了。</p>
陈栋伸手扇了扇臭味，将刀扔回给千户官，嘱咐道：“此人再装腔作势，就给他胸膛一刀。”</p>
说罢，他才看向焦泽，点了点头。</p>
“开仓罢。”</p>
焦泽应声领命。</p>
哗啦啦，一阵扯开锁链的声音。</p>
几位百户官同时推开了盐仓大门。</p>
吱嘎。</p>
吱嘎。</p>
大门似乎积年未开，发出一阵喘息哀鸣之声。</p>
虽是深夜，可这盐仓大门一开，犹如天光乍破，月华肆意倾洒在了盐仓内外。</p>
月华无私。</p>
映照出漫天的风雪大片纯白，映照出陈栋惊愕的神色与常恪的扬眉吐气。</p>
也映照出十一座，满满当当的盐仓！</p>
什么亏空，分明是满仓！</p>
陈栋无法置信地在是一个盐仓中来回逡巡。</p>
焦泽一言不发，抽出钢刀，跟兵丁一起捅着一个个盐袋。</p>
白刀子进，带出来颗颗盐粒。</p>
两人对视一眼，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p>
常恪不合时宜的声音再度响起：“二人上官，盐引九万之数，请核查。”</p>
陈栋默然以对。</p>
盐仓的规制是一万引，十一个盐仓满满当当，就说明有十一万引！</p>
竟然还有多！</p>
九万引的缺口，不到一个月，就补齐了……</p>
不，甚至不到一个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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